“喂!杀手阿一!”
一个沾了地上雨水的篮球掠过王一的刘海,紧接着“咣”一声,王一躲过篮球的脑袋撞上了一旁的行人灯柱。
这里没有坑也没有鸡。前方是马路,后方是一所实验中学。王一身穿校服脚踏自行车,在等过马路回家。篮球被不远处跑来的男生捡走。男生勾上王一的肩。
“身手不错啊,阿一。什么时候教我两招把人喀嚓掉?”
王一听了男生的话,就像阿兰?德龙(注1)在被警察审问时一样冷静沉着。
男生拉拢王一,说:“别这么小气嘛,只是开个玩笑。”
在男生身旁,同样骑着自行车的宋童直视前方,“同学,你裤叉裂了。”
男生第一时间捂住裆部,再悄悄打开手掌往里瞄一眼。裤子安然无恙,该紧挨在一起的两块布还是紧紧地肩并肩。四周在窥视的人群像阅兵式上经过主席台的士兵,除了没做敬礼的动作,在男生抬起头的瞬间,人群将脑袋和视线移回正轨的整齐和流畅,与训练有素的军人所差无几。
男生捂住裤裆骂了句脏话,扬起手要打宋童但没下手,“宋童你什么意思啊!”
宋童蹬起自行车,朝已经亮起人行绿灯的马路远去:“别这么小气嘛,只是开个玩笑。”
目睹这一切的王一比主席台上的领导更有威严,脸上的肌肉锁在固定点上,踩着车随宋童同一方向离男生而去。
在拐过几个路口,进入一条小巷子时,王一双肩一垮,用车头撞了撞宋童的车头。
“兄弟,谢了。”
宋童稳住车,一脚把王一踢开:“你能尊重一下我的性别吗!”
王一一只眼睛看路,一只眼睛打量宋童。如果以头发长度来判断性别,那扎着马尾的宋童的确是个女生,但:“你胖得后背跟前胸似的,谁知道你那马尾是不是留着摇滚用的。”
“你懂‘发育’这两个字在生物学上的意义吗?”
王一摆稳车头后瞧了瞧宋童的身型反问:“你猜这次生物小考我妈要见老许吗?”
老许是两人的生物老师,同时身兼班主任的重任。一次老许把王一叫到办公室,宋童感觉不妙,便悄悄跟在后面。办公室里,老许坐在椅子上不说话,大口大口地喝着搪瓷杯里的浓茶,脑门上的筋一突一突地跳着。王一瞥见桌上放着他的周记簿。喝完茶的老许将搪瓷杯一把砸在周记簿上,问王一:“你知道这次周记的主题是什么吗?”
宋童的眼皮开始跳。
王一觉得,“我的梦想”这种属于九年腌制型的主题不应该再让中学生写了,但他没说。王一没有愧色的沉默令老许的脸越涨越红。猛地,老许移开搪瓷杯,茶一晃撒到周记簿上,接着一巴掌盖到簿子上再掀开,指着一处划了许多红笔痕迹的地方:“你知道你的梦想是什么吗?”不等王一回答,老许愤然念起王一的周记:“‘梦想可以是一门生意,而杀手杀人是一门别无叉异的生意。’”
宋童一听,立马跳出来:“老师!他这是审错题了,写成故事创作了!对吧王一?”
老许对宋童印象不错,见她这么说,心里的火消了一些,但不可免去对王一一顿道德观念和错别字的教育。王一用一份三千字的检讨书和几套卷子,抵消见家长的灾难性结局。后来不知道谁在办公室里撞见了这事,跑到班上去说,王一便成了同学们口中的“杀手阿一”。
骑车的两人从小巷子转出大路。路边挂满“富强、民主、文明、和谐”的标语,间隔而立的树木张大双臂护着长长的马路。
“王一,你这成绩上不了高中的。”
树上树叶的数量大约是宋童说这句话的次数。
王一轻松地耸了耸肩。
“不上高中你要出来工作吗?”
“工作”是一个好话题。王一的双眼就像舞台射灯一亮:“我都计划好了!现在我的工具研发差不多要进入最后的阶段,应该可以赶上毕业。等过了中考,我就从家里搬出去,接任务,开始我新的人生!”
接下去的计划详情宋童一个字也没有听进去。不知道是王一太健忘还是太热情,每次提及他的计划,他都能一字不差地重复一遍。宋童在这件事上也总是不长记性,每次都忍不住跟王一提这个问题,然后恶性循环。就没见过哪个“准杀手”会如此坦荡地跟别人分享计划。当然,宋童连半个杀手都没见过,这个对比不合理。
宋童口袋里的手机响起。王一看着她给家人报行踪。那款叫iPhone 3G的智能手机王一是知道的,宋童给他介绍过。手机前几天才刚出炉,她父母就托人从香港买回来给她报平安用。周围的同学都陆续用上了手机,王一却对这种暴露自己行踪的电子产品避之唯恐不及。一个杀手让人知道自己的行踪,这跟自杀有什么分别?
“我妈妈让你有空来我家吃饭,她说很久没见你了。”
一个岔口,宋童带着说话的尾音右拐,王一左拐。朝着矮小的楼房骑车去,王一猜想日后要接多少单子才能买得起宋童家里的一个厕所。
“妈。”
王一将车停在楼底下,还没进门先喊人。开门迎接他的是外婆,老人额头上的皱纹总令他想起山上为数不多的野生老虎。
“洗手。”在看晚报的外婆说:“你妈在找眼镜。”
王一把书包放在饭桌旁,到厕所洗完手又洗了把脸。与镜子中无意间展示疲态的自己对视,王一像在关一个十分结实的阀门一样慢慢将眉头聚拢。他的嘴巴吐出一段和他十分不相配的文字。
“‘I wasn’t born this way. I train myself. I eliminate personal feeling.’”(注2)
“王一你的试卷呢?”母亲的声音比箭还快速又扎实地射中王一的太阳穴。
王一的阀门随即失灵,眉毛一提,眼睛一瞪。
他讪讪走到饭桌前。
“洗手了没?”母亲问。
王一展示还没擦干的手,脸上的水珠刚好滴进书包里。母亲没瞧见,也没从书包里抬眼。王一索性自己把压在书包底部的试卷掏出来,放在饭桌上用手压平,手上的水把名字弄花了,手掌正好压在分数栏上。
母亲一掌拍在有高山有盆地的试卷上:“告诉你多少次书本试卷要放好!你这是学生该有的态度吗?”转眼瞥见分数栏上有一个大大的“8”,刚要刮风打雷的脸上出现了大晴天。“哎呀这次竟然有八十分啊!进步真──”
王一挪开手。
“8”形单影只地处于分数栏上。
“──大啊。上次才考二十来分……”
母亲停不住的话生动地模仿了高速行驶中的火车,被启动紧急煞车系统,与路轨磨擦出火花,最后扑哧扑哧毫无生气地停止前行的画面。
她到房里取来计算器,把试卷前前后后的得分算了一遍。外婆不知道什么时候坐在一旁,喝下一口温茶。
“你老师是看你可怜才把七分算成八分吗?”
老虎要是能说话,声音铁定跟外婆的丝毫不差。
母亲一声不吭地把试卷放回王一的书包里。
王一又把试卷抽出来:“妈,要签名。”
母亲眼睛一横,脸上没有风也没有雷,正式进入冰河时期,“还签名?明天我去学校找你老师。”
老师和家长又不是牛郎和织女,为什么总是那么急切地想要见面呢?王一只好搬出那套摆平老师的方法:“妈,你昨天是不是给我买了新的练习卷?”
冰川的冰块互相磨擦作响。
王一又说:“我觉得我可以在这周内完成几套。”
冰川出现细微的流水声,虽然没有迹象表示冰河时期已经结束,但好歹冰开始融化,水开始流动。
目送母亲转身到厨房摆弄锅碗瓢盆,王一吁一口气,像被雨淋湿的鸡崽扑棱着翅膀,从书包里逐一拿出作业簿,书和笔袋。整个做作业的过程,王一思考最多的不是题目,也不是自己能否真的完成几套练习卷,而是稍后吃晚饭时外婆会敲多少次盘子。
在王一做题如占卜般完成作业的那一瞬,外公开着出租车回来了。
“洗手。”外婆合上晚报。
外公欸欸地应着,哼起小曲朝厕所走去。途中放下一个用得颇残旧的水壶,被磨得像起了一层雾。
晚饭间,王一忍不住问外公为什么不换新的水壶。
外公先给外婆夹一口菜才说道:“那是你外婆给我买的呀!”
如果外婆是山老虎,那外公必然是一只成了精的八哥。
外婆用筷子轻轻敲了敲陶瓷碟:“食不言,寝不语。”
整个饭厅只剩下咀嚼饭菜的声响。虽然枯燥,但听着听着竟然也能让人入迷。
嗜肉的王一伸手打算把碟子上最后一块肉夹走,不料被母亲用筷子敲了一手背。
“教了你多少次,吃东西要留点给别人。”母亲的情绪就像撒了一路的汽油,被一个无意扔下的烟头点燃:“你爸是不是就真不管你了?你看看你的成绩,你的坏习惯,没有一样是有改善的。别说改善,能不退步就很好了!”
王一很确定母亲是爱他的,但可能不是这一刻。
外婆又用筷子敲了敲菜碟,但这次的力度明显不同,碟子里的菜汁弹跳了一下。张大嘴巴想继续教育儿子的母亲,改而往嘴里送了一口白饭。
“大家都把肉留给别人,那谁来吃这最后一块肉?”王一单纯想知道这种情况下的解决办法。
办法很简单,外婆收起所有人的碗筷,晚饭到此结束。
楼下的小花园里有两三小朋友在追着跑。王一一边推自行车一边回想,自己小时候要是这么跑着,背后一定会跟着一个喊他回家背唐诗的母亲。现在他有两个家,每当说起回家时,他总需要花点时间思考是回哪个家,毕竟走错了还得绕远路。
母亲送王一出小区,摸了摸王一牵着的自行车车头。
“你爸最近怎么样?”
“老样子。上班,下班,约约对象。”
约对象这种事情不是王一自主发现的,是某天母亲送他离开小区,就像现在这样,问他父亲有没有结交新的朋友。王一经观察父亲有时候回家会露出藏不住的笑容后得出结论:有的。
母亲安静地送王一到小区门口,拍了拍王一的后背便转身往回走。
王一骑上自行车,踩到一半,想起今天母亲没有跟他说“注意安全”。
王一到另一个家时,父亲正坐在客厅里看电视。父亲听见开门声,手一抖,刚好碰上遥控器的开关键。王一进门便看见父亲对着电视机又关又开。
父亲咳了一嗓子:“回来啦。”
王一看了看电视,又看了看父亲那张神色不自然的脸。
“电视好看吗?”
父亲不假思索地点头称是。等他转过头发现电视上在播放美甲节目时,电视再次被关掉。王一并不排除父亲看这种节目,是为了与对象有话题可聊这一可能性。除此之外,父亲早班下班回到家,仍穿着一身保安制服直到王一回家,这一点令王一放慢了回睡房的脚步。
父亲双手在裤腿上擦了擦,局促不安地站立起来。
“王一,我有事情想跟你商量。”
“今天我跟晓燕,就是周阿姨,我跟她说了,让她和她儿子搬过来跟我们一起住。”
“她同意了。”
接收完文字讯息,王一没有发表任何意见,点点头,留下焦躁的父亲在客厅独自回睡房。
一关上房门,王一先去掀开窗帘,在窗帘与玻璃窗之间的墙上挂着一个鸟笼。鸟是假的,对半拆开,里面是一把改造过的玩具枪;笼子底下有一个隔层,里面放满了圆滑细小的子弹,数量没多没少。王一又翻开床板。床板上贴着一把用木筷子做成的弓,不仔细看几乎找不到接合口。随后他依次查看了垃圾桶的底层,抽屉的底板和空调的格栅。工具都没有被动过,又安全地度过了一天。
玻璃窗外是一个往外凸出的铁笼围栏。一盆粗肋草搁在栏杆上,旁边栓着一根朝楼下义无反顾地延伸的绳子。王一把绳子提起来,底下连着一个被日晒雨淋到变色的廉价望远镜。镜面有去不掉的污渍和刮痕,能透过镜面传达到视网膜的画面,大概跟一个近视500度的人脱掉眼镜后看到的画面差不多。
王一拿起望远镜,朝没有什么灯火的远方看了大概五分钟。尽管暗如深海,但那个方向他不会找错的,从小就训练出来的条件反射。
放下望远镜,王一冷不防想到:商量的正确程序难道不是先询问他的意思,再跟对方母子提议吗?父亲的口吻就像他早已认识那女人,可他今天,刚刚,五分钟前,才知道那女人姓周,还有个儿子。他父亲是不是忘了,那对母子从来没在他父子俩的话题里出现过?
房门突然被推开,父亲探头道:
“明天周六,他们正好有空搬过来。”
王一看着父亲那有些担忧又隐隐期待的脸,意识到这套两房一厅的公寓将要容纳四个人。周女士要使用哪个房间不在他的管辖范围之内,可周女士的儿子要睡哪里?更重要的是,他的杀人工具要睡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