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一昨晚做了个恶梦,梦见自己放学的时候被同学取笑;晚饭的时候没吃饱;最离奇的,是父亲打算把房子分一半租给一对母子。父亲后面说的话声音太小,王一凑近去听,父亲说:
“他们来了。”
王一就吓醒了。他睁开眼睛后,被站在床头的父亲又吓一跳。
“快起床,他们在客厅等你。”父亲的脚底如着火般站不住,在房里跺来跺去。
王一花了两秒才想起“他们”代指谁,问道:“租客怎么这么早来?”
父亲被问倒:“什么租客?”
“不是有一对母子要来租我们的房子吗?”
“他们是过来跟我们一起生活。”
父亲说完,闲着的手不自觉地摸起王一的床头。王一侧着脑袋,眼睛半睁半闭,目光锁定父亲的脸。
“那不就是租我们房子吗?”
“不是!”
王一沉默须臾,又问:“那能收房租吗?”
从表情和语气看,王一只是单纯地发问。父亲却不知如何是好,只催促两句便离开房间。
客厅里站了三个人。睡眼惺忪的王一不急不缓地从房里走出来。父亲暗地里把左手的汗擦到右手上,右手的汗擦到裤腿上。王一自然地把目光落到母子身上。一个是长相平凡,唯一的特点是没有活人气息的女人;一个是看上去个头稍微比王一高,不呆但也没有任何情绪的男生。
有了足够的眼神交流,父亲才记起自己作为四个人的关系桥梁,很应该为大家作一番介绍。
父亲礼貌地用手掌指着儿子,说:“王一。”
指女人:“周晓燕。”
指男生:“李阳。”
彷佛在遗憾这场介绍会四缺一的父亲指了指自己,说:“王宗平。”
王一看着并排站在对面,能凑成一盘斗地主的三人,觉得这画面有种说不出的完整。但他不置可否,转身就想离开。王宗平急忙叫住他,并观察他的脸色。王一捂住嘴巴,闭合牙齿不漏口气地说:“我去刷牙。”
周晓燕的行李不多。王宗平左右徘徊想要帮忙,他一伸手,周晓燕便退后半步。王一刷完牙刚好路过,看见两人各据一地,中间立着几个箱子。王宗平抓耳挠腮地退到一旁。周晓燕抬了抬眼又低头眼扫视行李,最后指着一个比较大的箱子对王宗平说:“能帮我放到柜子顶上吗?”
王宗平欣喜地上前扛起箱子。他一走动,王一便瞥见地上有一个睡袋。
“你要睡大街上吗?”王一问。
王宗平扛着箱子转身看王一,急忙抬脚把睡袋往房角落踢。
“我睡觉爱打呼,睡地上不打扰你周姨。”
与父亲生活了十几年的王一从未听见过父亲打呼,也没听说过同一个房间睡地上就不打扰人,或者睡地上就可以改变打呼这种习惯的说法。周晓燕默不作声地抠手指皮,脸上带着有点为难,又看不出来有多为难的表情。
王一维持家里多了两个租客的看法。另一名租客正站在他的房门口,行李端正地立在身旁。王一没打招呼,直接进房间,李阳提起行李尾随。
王一拉开窗帘,瞄了一眼窗帘与玻璃窗之间的墙壁,那里有个挂过东西的痕迹,但东西不在。王一给铁笼里的粗肋草浇水,怕浇太多盆栽会死,他总是像泡咖啡一样慢慢打圈倒下细细的水柱。每次浇水他都会诚心地跟盆栽许愿,愿望多年来始终如一:希望Mathilda (注1)出现的时候能跟他年龄相仿。
浇完水,王一到客厅吃了个早饭再回房里。李阳站在窗前大概在看小区的环境。行李箱原封不动地立在衣柜旁。
“你怎么不收拾行李?”王一问。
李阳回过头,一脸在沙漠中央有人问他要不要游泳的表情。
王一走到衣柜旁,伸手一推趟门。衣柜内的空间对半分开,一半放置了衣物,另一半是空的。
霎时,李阳双眼看见了那个在沙漠中央的游泳池。
街角有一间音像店。在家无事可做的王一到店里逛了一圈。今天店主不在,是店主去年刚高考完的女儿在看店。
“上次买的看完啦?”
女生高高瘦瘦的,扎着整齐的马尾。左眉头有一小块青黑色的胎记,但不影响她的笑容。
王一专心地挑着影碟,最后决定买下《Mr. and Mrs. Smith 》(注2)。
他煞有介事地说:“同一屋檐下,要知己知彼。”
王一回到家里,看见一堆包装废料,心里略感不妙。等他进入房间,看见单人床变成双层床,而自己的床铺已经被整理好躺在下铺,背后一阵冷汗直流。在上铺看书的李阳看见王一后爬下来。
“床运过来比预定时间早了。叔叔让我把你的床铺也整理一下。”
王一差点同手同脚走到床边,视线将李阳的脸扫描了一遍。那块长得像脸皮的树皮似乎被风吹动了一下。
“你要是喜欢上铺我们可以换。”
王一直甩头。李阳不知道是笑了还是没笑,拿着书离开了房间。一等李阳消失在视线内,王一赶紧拉开被套的拉链。棉花层中东一角西一角有好几处鼓起的地方。王一摸了摸,数量都对,加之李阳的反应很正常,他背后的冷汗才退去。
王一觉得有必要投诉一下商家没有按照预定时间送达商品,造成他的精神损失。他能做到最大程度的投诉,就是在放学去母亲家的路上,路过家具店门口,把“营业中”的告示牌翻成“休息中”。
每个人有独自的时间感,例如周一是长城的头,到了周三就离长城尾不远了。王一基本上分不清周一至周五,只能靠放学需不需要到母亲家做作业来区分周六日。今天王一在母亲家做作业时,总觉得忘了什么东西,可是当时想不起来。回到父亲家,卸下书包,直接在沙发上独自看起了电视。宋童一个电话打过来,终于令王一记起原来是数学作业还没做。
“我们A、B簿不是都还没派回来吗?怎么做?”王一问。
“老师说开个新簿当C簿。”
王一挂断电话,瘫坐在沙发上,朝天花板无意义地吼了一声,垂死挣扎了两秒,便关上电视提起书包准备回房间。书包底下正好压着一本新的作业簿。王一痛恨这巧合的命运。
卧室里的书桌王一很少用来做作业,多数用来搞发明。现在在书桌上做作业,反而让他有种不务正业的错觉。做得差不多的时候,家里大门传来开关的声响。
“爸你今天下班怎么这么晚?”王一坐在房里朝外喊。
一个人影走到房门边,说:“叔叔出去散步了,还没回来。”
王一抬头,这人他认识,可是:“你是怎么进我家的?”
对方没料到会被这么问,身体比嘴先回答,亮出了两条钥匙。
王一彷佛刚睡醒。面前这个叫“李阳”的人前几天搬过来一起住了。
王一低头把作业簿翻到封面,填上名字班级。他感觉到李阳站在一旁盯着他。他抬头,果然是这样。只不过比起“盯着”,李阳更像是用眼睛问了一个问题。王一用猜数学题的思路猜了一下李阳的问题,没猜出来。李阳也没坚持多久,把手上的书放进书包后,走到衣柜前,又用眼睛问了衣柜一个问题。这个王一能猜出来:这个衣柜真的是一个游泳池吗?
第二天交作业的时候,王一终于想明白了李阳的第一个问题。
宋童指着他的作业簿问:“你怎么拿了高中部的作业簿来做啊?”
王一的中学分初、高中部,作业簿的封面除了“初”“高”字眼外基本一样。他回想这簿子是怎么来的。
“这应该是李阳的。”
宋童思考了一下。
“你为什么要弄他?”
“我没啊。”
“你不小心弄错的?那他知道吗?”
王一想起李阳的眼睛:“我想他应该知道。”
宋童很快想到另一个问题:“他会不会觉得你是在整他?”
这问题王一思考了两节课,然后冒着被老师点名批评的危险,转过头对身后正在记笔记的宋童说:“我俩是不是互相残杀比较正常?”
宋童停笔思忖。虽然“残杀”这个字眼过分夸张了,但以王一处于具有适当理由且没有理由也可以展现反叛的年纪,他与李阳的和平相处的确出乎宋童所料。
“可是有什么好处?”
王一想不到好处,“可是一定要有好处才能做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