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站在这做啥哩！车子不等人！”

王一站在家门口，看着刘娇一手提着李阳的书包，一手使劲拉李阳。刘娇手劲不小，扯得李阳一个趔趄。可是李阳迅速倒退，坚守原地。王一跑去厨房倒了杯水，回到客厅一边喝一边观看这场拔河赛。

几个来回，刘娇拽得手红脸红的。她突然撒手一坐，赖在地上，把身上的挂包通通扔一边，喘着粗气说：“你不走，俺也不走。”

李阳惯性往后一摔，坐在椅子上。

王一看得兴起，盘腿坐在沙发上。

客厅里，三人以三种姿势各占一头。李阳第一个打破局面，屁股上像放了炸弹，从椅子上窜起往卧室跑。

“砰”，门被关上。

王一把水喝完才意识到，这是李阳第一次跟他共处时独占卧室。他赶忙放下水杯，跑到房门前。

门打不开。

他把耳朵贴在门上，房内没有任何动静。他退开，动了动脑筋，低声说：“是我。”

王一手上有表，等了将近五秒，门从里面缓缓打开，露出一条缝。缝里透着一双幼兽守住山洞不让猛兽进攻的眼睛。王一动作敏捷地开门关门上锁，一气呵成。

屋里被门弹开的李阳呆呆地站在房间中央，眼神四处飘荡。王一将李阳全身上下打量一遍，然后上前摸了把李阳的手，果然又冷又抖。之后王一没有特别的行动，只是到客厅从书包里拿出作业回房里做。做到一半，他又走到客厅去拿李阳的书包。

刘娇抢过，搂紧，把背弓得像镰刀。

王一困惑地看着不知道什么时候哭得满脸泪的刘娇，问：“你要做作业吗？”

刘娇没理解。王一又问：“你要上学吗？”

“胡溜八扯！”

趁刘娇激动分神，王一伸手抽走书包，嘴上念念有词：“虽然我妈说‘书中自有黄金屋’，但很明显是骗人的，所以不用抱这么紧。”

不理会刘娇的哀叫，王一回到房里，把李阳的书包放在书桌上，接着把自己的东西抱到床上，爬上床趴好，继续鬼画符。

呆站了半天的李阳伸出手指点了点王一的练习卷子，说：“这里错了。”

天一黑，王一的肚子就像闹钟一样准时地饿了起来。他刚一想到米饭的香味，周晓燕便回来了。

李阳和王一还没来得及放下笔，客厅里就传来乒乒乓乓的声响。两人赶到时，刘娇正拿着电视遥控器往周晓燕的脑袋上敲。地上有王一刚喝过水的玻璃杯子──碎片。李阳扑上前扯开刘娇，把周晓燕护在身后。刘娇探身想抓周晓燕，王一拦住，把人带到碎片的位置。

他指着杯子的尸体：“宋童说这杯子花了她五十几块钱。”然后摊开手掌。

刘娇甩开王一抓住她的手：“弄啥嘞！”

王一十分有耐性地解释道：“下午带你来时忘了告诉你，这是我家，这我的杯子，”指了指刘娇手上的遥控器：“这是我爸买的电视和遥控器。”指回杯子：“钱是要赔的。”

刘娇瞪大眼睛，视线在王一李阳和周晓燕之间来回停顿。半晌，她抖动食指指着周晓燕：“恁这半掩门儿竟然跟别的信球生了野孩子！”

尽管一些方言字眼听不懂，但王一还是听出了这句话当中的误会，又解释道：“我想我母亲应该是一个叫‘杨雪’的女人。”

刘娇不得不又转动脑子，这次是骂声和攻击双管齐下。她矮小的身子一蹦一跳，拼命越过李阳的阻挡去拉周晓燕。

“膈应！腌菜！你不要脸俺李家还要皮！”

李阳的脸被误伤，几条嫩红的抓痕显得脸特别白。至于先前已经接受过攻击的周晓燕，披头散发且失神地站在李阳身后。王一看向周晓燕的脸，怀疑她和李阳是不是都有封印灵魂的能力。

打斗声不小，掩盖了大门门锁从外被打开的动静，因此当王宗平进门时，除王一以外的人保持着扭打成一团的状态。

王一抓住刘娇的后脖子，把她拧向王宗平，有礼貌地向她介绍道：“你刚说的混蛋回来了。”

适才因惊吓而定住的王宗平两腿一迈，连忙上前查看周晓燕和李阳的情况。

被晾在一旁的王一向刘娇补充道：“这个混蛋就是我的父亲。”

王宗平把李阳和周晓燕推离刘娇，护在身后，又招手让站在刘娇身旁的王一过来。

“不管你是谁，你现在必须离开这里。”王宗平没有要了解眼前的老人的意思。

刘娇上前一步，挺起胸膛，怒目直瞪王宗平的眼睛说：“李阳是俺亲孙子，这不要脸的东西是俺李家的媳妇！”

王宗平还没反应过来，李阳便着急得伸长脖子跟王宗平解释：“我父亲已经死了很多年了。我妈妈是可以再婚的！”

刘娇的肚子不知道哪来一股气，鼓鼓胀胀的，随后这股气顺着道冲出喉咙：“她生是李家的人，死是李家的鬼！”

王宗平听见刘娇和李阳的对话，有点茫然地看向周晓燕。后者维持魂不附体的模样，双眼失焦地看着地板。王宗平轻轻地叫了对方一声，没有得到响应。他定了定神，把不知道什么时候坐在沙发上吃苹果的王一叫起来，再请刘娇坐下。

现在李阳坐沙发中间，左右是周晓燕和刘娇。王宗平站在三人对面，很明显是硬着头皮面对他们。

“怎么称呼？”王宗平问。

“‘刘娇’。”

“您来我家做什么？”

刘娇抓住李阳的手：“带俺孙子回去！”

“他现在跟我一起生活。”

“恁是他爹？”

王宗平不能说是，“他母亲也跟我一起生活。”

刘娇鼻子哼气：“那种婆娘你就留着吧，反正李阳是要跟俺回去哩。”

王一见缝插针：“她不是你们李家的人还是鬼吗？不带走不会有问题吗？”

两人一并带走，就能解决家里住了两个房客但不缴房租的问题了。况且王一有点怕来路不明的鬼。

趁刘娇一口气梗在胸口，李阳说明自己的立场：“我和妈妈都留在这里。”

刘娇把李阳往自己身上拉扯，眼珠子瞪得好比石狮子，又圆又大又凶狠。她说：“你是李家的血脉咋能在外面待着不认祖宗！”

“当年你被你娘带跑，我差点就想跳河里算了！家里就剩你一根独苗，你要走了，俺怎么对得住李家！”

说到悲从中来，刘娇一手死死拽住李阳，一手砰砰地捶打胸口，泪也顾不上擦。

她正哭得嗷嗷响，王一问：“你不是姓‘刘’吗？”

刘娇被眼泪噎住。

王一忽然激动起来：“还是你们李家其实是李世民的后人？”

刘娇忘了哭。李阳的表情有些复杂，想笑，但又处于难过和惊慌中。周晓燕的魂还没回来，以至于她看向王一时，十足一个被扯动线头的木偶。

王宗平见李阳愿意留在这里，别的话都没听进去，高兴得说话也有底气了：“他们的意愿您也听到了，按理说，晓燕丧夫后可以决定自己和孩子的去处。如果您实在不讲理，只能明天一早去派出所了解清楚了。”

一说到找人评理，刘娇也精神了，从沙发上跳起来，手指着周晓燕冲王宗平喊话：“我跟恁说，去到警察局就是你要被抓嘞！她周晓燕是俺李家真金白银买回来的！恁是小偷，是抢匪！”

这番话过后，无缝隙对接的是一阵死寂。周晓燕看向王宗平，那眼神混浊不清，就像一潭被鱼尾巴搅动过的泥水。王宗平也看向周晓燕，张嘴又咽了咽口水，想说什么又不想说些什么。王一没嚼碎嘴里的苹果就吞咽，结果被过大的果肉卡住喉咙。他大咳出声，把呆滞的李阳惊醒。

李阳反过来擒住刘娇的手，语气又急又恳切：“奶奶您是累了吧！话都说胡涂了！您先回去吧！”

王一觉得奇怪，李阳的表情明明就是在肯定刘娇说的话，所以他大胆地问一句：“贵吗？”

刘娇挣开李阳的手，又反捉住李阳，撇过脸控诉王一：“恁跟恁爹都是抢匪！凭啥俺跟老头子卖几十年的包谷换一个儿媳妇，恁说留下来就留下来！恁花钱了吗！”

王宗平顶着昏沉的脑袋，一改平日的温吞，厉声对面前这个外人说：“你花钱买人是犯法的！再不走我就要报警了！”

刘娇被激怒，抬手就推王宗平：“你花钱买猪买牛吗？犯法了吗？我买人咋就犯法了？给你说俺们村里的女人都是买回来的！你们城里人少张嘴犯法闭嘴报警地咋污我们！要是犯法我们村子早就被端喽！”

王宗平没站稳，踩到立在一旁的王一。王一一吃痛，脑子就思考得快，他跟王宗平提议：“既然她这么说了，而你又那么喜欢周姨，你就把你的积蓄拿来买下周姨吧。顺便问问周姨有没有买一送一的优惠，我怕你的积蓄不够把李阳也买下来。”

王宗平有那么一瞬间差点听信了王一的提议。刘娇伏身，双臂圈住李阳，活像有人要抢她的房子抢她的田。

“恁谁敢动李阳俺就跟恁拼了！”

王一擦了擦脸上的苹果汁说：“你拼命没用的，李阳的监护人是周姨，应该是她拼命。”

战火迅速烧到周晓燕身上，唯一战方刘娇指着周晓燕的鼻子骂：“你就是骨子里骚骨子里贱！缺了男人就活不了是吧？我娃子一死你就带着俺亲孙子窜，还舔着脸跟别的赖种住一起！”

“奶奶！别乱说！”

李阳扯动刘娇的衣服，双膝噗通一跪，哀求声穿插在刘娇那一发不可收拾的漫骂中。

“在俺家死活不让俺娃子碰，到城里立马就找了男人。恁是受不了俺们乡下人的泥味还是觉得城市人闻着才是香的？”

“别说了！奶奶！”

“别人也有个孩子，恁好意思跟别人搞啊！羞不羞啊！恁爹娘没教你是女人就要守身啊！”

“求您别说了！”

“还是恁娘也欠男人啊！一个个婆娘都欠操！当初俺娃就该把恁操死！”

窗外吹来一阵轻风，甩了李阳重重的一巴掌，让他险些站不稳。刘娇还是那样喋喋不休，但随巴掌而来的耳鸣让他猝然听不见那些不堪入耳的字句。撇去耳鸣不谈，安静从来都是一件美妙的事情。

李阳抛下所有人缓缓回卧室──王一注意到了，他对刘娇说：“你介意接回去的是一具尸体吗？”

这句话不难理解，特别是在大家发现李阳不见了之后。王宗平顿时大喊李阳的名字，他六神无主正要往门外跑时，李阳从卧室走出来，同时解答了一个困扰王一很久的问题──

那裙子没藏在哪里，正穿在李阳身上。假发可能因为披得匆忙，歪斜地挂在头上，一撮一撮的发丝沿着汗贴在脸上。

“我跟你回去。”

李阳走了几步便驻足在走廊的阴暗处。

“你要是能接受这样的我，我就跟你回去。”

王一这时才察觉李阳的好看是源自刘娇那边的。

周晓燕第一次呈现魂魄齐全的气息，眼神透露出直白的慌张和惊愕。王宗平从刚才开始便一直说不出话来。

眼神不好的刘娇一开始为李阳的话喜极而泣，等她看清楚宝贝孙子的打扮后，伸出手指，哆嗦地指向走廊，颤动的嘴唇久久不语。整个光秃秃的崖边只剩她这棵老树勉强立于石缝间。须臾，她双眼翻白，嘴里念出“妖怪”二字后，根茎离地摔进深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