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童住的小区里,底层住户都带一个小花园。宋童的父母在花园里用小石头圈出三个区域,每个区域里种一种花。所有花都盛开时鲜黄嫩红一片,从远处一眼便看出这个花园的生气。
王一第一次来时,以为在花园里浇水的花甲老人是园丁。听见宋童喊对方作“妈妈”,王一庆幸自己没有开口叫“奶奶”。花丛里有蚂蚁蝴蝶蜜蜂瓢虫,有时候还会有蚯蚓,王一能蹲着看一个下午。
“这些都是我的孩子啊。”当时宋童的母亲凝眸于花丛说。她的脸没有王一母亲的光滑,即使染了发,总有漏网的几根银丝飘散在外。王一来的次数多了,宋童的母亲便细细给他讲解很多养花的知识。王一讨过一些种子回去种,但最终能存活下来的只有那盆粗肋草。
今天早上王一又来花园看动物世界,他问宋童:“其实你是叔叔阿姨捡回来的吧?”
宋童让父母去休息,自己提着水管在浇水。她不以为然道:“老来得子啊。从小我爸妈就跟我说我是上天送给他们的礼物。”
“为什么我小时候总听人说亲个嘴就会大肚子?”
宋童想了想:“可能是因为我妈妈在生我之前打过三次胎吧,后来就怀不上了。”
“三次?打胎?不是打肚皮?”
“爷爷奶奶想要孙子。”宋童伸手进花丛里挑出几朵枯萎的花扔到王一头上。“到了我,爸妈就说什么也不愿意拿掉,我算是幸运的。现在爷爷妈妈对我也挺好的。”
宋童没有和爷爷奶奶一起住,不过王一见那两位老人来过几次。每次都带上宋童爱吃的爱玩的,看上去完全没了想要孙子那么一回事。
宋童母亲的头三胎,和冈田以藏(注1)嘴边挂着的“天诛”可以粗略划个等号。那个相信以天诛建立新世界秩序的男人,后来被斩首了。王一蹲在地上,观察一只正要回窝的蚂蚁。他想,如果像冈田以藏那样的人有一窝蚂蚁那么多,那负责斩首的人得多累啊?
宋童拂走王一头上的凋花,问:“你今天怎么走路过来的?”
“车借李阳骑了。”
“你俩感情突飞猛进啊。”
“他的车可能因为我坏了。医院有点远,就借他骑了。”
“医院?”
王一蹲在地上仰视宋童,不小心被阳光刺到眼睛。他有点恍惚地说:“好久没见到你了啊宋童。”
宋童被传染,也恍惚道:“你昨天有去李阳的学校吗?”
“有啊。”
宋童拿水管朝王一头上敲:“我跟你一起去的,能说点不伤人的话吗?”
王一把头发上的水滴甩掉,应宋童的要求思忖道:“李阳可能要跟他奶奶走了。”
宋童忽然有点明白王一的“好久没见”。
“怎么回事?”
“昨天学校门口那个老人是他奶奶。他奶奶找上门要求他回农村里。李阳算是答应了。”
宋童思绪一转,问:“那他妈妈呢?你爸呢?”
王一看着眼前进入冬季后便收敛生气的花丛说:“他们都吓坏了。”
昨晚刘娇晕倒,王宗平立马叫来救护车。他原本想随跟车的周晓燕一起到医院,但被拦下。
“谢谢你。”
周晓燕说得不轻不重,人站在门外阖上家门。王宗平抵住,剩下一条门缝。细缝里的周晓燕转身得十分干脆。王宗平打开门追上去。
“至少让我送你下楼吧。”
王一发现屋里时常只剩下两个未成年人。他把苹果核扔掉,洗个手。前脚刚走到卧室,后脚就转个圈靠在房门上,朝那个站在走廊里的人问:“你作业写完了吗?”
李阳赤裸的脚板抬离地面时,王一能听见两个表面分离发出的声响,接着啪嗒啪嗒朝他走来。
在做作业之前,李阳先取下假发和脱下裙子。王一见对方没有在避讳,他也打量得光明正大。刚才没细看,原来李阳在裙子底下穿了校服,校服从无袖的长裙洞口放肆展露着,被覆盖的部分则导致裙子蓬起,实在滑稽。李阳把裙子折好放进书包。
“原来你天天背着它啊,难怪我找不着。”
李阳闻言,掏出裙子走出房门,空手而回。
“你怎么扔了?”王一问。
李阳抹了把脸,什么也没说。
王一随口道:“你怎么不把自己也扔了呢?”
李阳虽然眉头轻皱,但转身往外走的脚步无不认同这句问话。
王一又问:“你作业做完了?”
李阳比布偶还听话,在房门口被王一点着转了大半圈,最后回到书桌前。两人一个想早日摆脱作业而不管对错地奋笔疾书,一个想摒除世间万物却不得地道埋头苦干。不等两人从作业中解脱,王宗平回来了。
那个不算魁梧,但也能遮点风挡点雨的男人走到李阳身旁,把手放到一个单薄的肩膀上,像舂年糕一样又沉又黏糯地拍了两下。
“别担心,没事。今晚你跟你妈妈睡这屋吧,王一跟我睡。”
王一不明不白地躺到父亲的床上,他刚想说什么,旁边的王宗平先张了嘴。
“吓坏你了吧?”
王一心无杂念地听着客厅时钟的走动。
王宗平叹了一口气,比高压锅排气还要长和沉。
“你妈妈以前老说我没用,她没说错。”
王一开始觉得连父亲说话的声音也像高压锅在排气,只是不知道锅里在煮什么。王一喜欢吃土豆炖牛肉,土豆有成泥的,也有成块的。
“你妈妈在这个家里受了太多气了,可我又不能──唉,我再不让她走,就真不是人了……”
可是王宗平不知道,王一的母亲除了说过他没用,还给王一说了他一箩筐的好话。就连正式搬出这个家的那一天,母亲也不忘对王一叮嘱道:“天底下没几个人像你爸那样憨厚老实的,你别让人欺负着他。”
母亲不知道是伤心透了还是未到中年却老糊涂了,竟然将这样的重任交给不到十岁大的儿子。末了她掏出一个望远镜给王一。
“我就住在这个望远镜能看见的地方。”
“我一个大人跟你说这些也太不象话了。”
王一脑海里母亲的声音和身旁父亲的声音重迭起来。他凝视身旁这块不知道什么时候被削了皮,切丁,炖成泥块混合状的土豆。什么时候保持着丁块,什么时候分解成泥,时间界线很模糊。更难说土豆在高压锅里是不是自愿分解成泥。总究也只是千万土豆中的一块小土豆。
“爸。”王一若有所思地喊道。
“我会跟晓燕阿姨处理好的,别担心。”王宗平拍了拍盖在被子底下王一的手。
“爸──”
“现在社会开明,多沟通就好。你也跟我一样想帮助他们母子俩吧?”
“爸──”
“我知道你肯定有想法,不管好的坏的都可以跟我说。”
王一只好坦白:“我们是不是还没有吃晚饭?”
什么时候睡着的王一不知道,但被饿醒的感觉是真实的。寻着食物的香气,王一来到客厅。没见人影。饭桌上有炒好的小菜和粥,还有两张小纸条。
一张是“王一,对不起”,另一张是“宗平,对不起”。
王一捏着纸条的一角走到自己的卧室。李阳已经着装准备好。
“周姨呢?”
“去上班了。”
“你呢?”
“去医院。”
王一坐到自己的床上,床铺整洁得像没睡过。
“然后回农村?”
“不清楚。”
“昨晚没跟你妈谈吗?”问完,王一想象两个木偶坐一宿的画面。
经历过昨晚后,李阳的嘴像摔破了的罐子,不再闭起:“她只问我恨不恨她。我没有回答。然后不知道什么时候睡着了。”
“你不能骗她吗?”王一问。
“这样会伤害到我。”李阳说。
王一发现李阳不是没有表情,而是脸上有一层雾。雾稍微散去后,他能看见李阳呈现难过的五官。
“李阳走了不就合你意了?”宋童问。
王一观察爬到他脚上的蚂蚁,“我要回去了,我的车要回来了。”
从宋童家走回自己家的路,王一熟悉得可以画出一张地图。然而这熟悉感令他不安,他无法想象自己一辈子都在走这条宋童家──自己家──学校的路,都住在这个小区,都跟那些一天天安逸地老去的人呼吸同样的空气。他不是蚂蚁,每天搬搬叶子,为家园贡献满足不了他。
李阳骑车到楼下时,王一也正好要上楼。
“你奶奶知道从医院到这里的路吗?”王一相信如果刘娇能从村子里找到他家,那从医院找过来也只是时间问题。
李阳有点高兴又有点遗憾地说:“我到的时候她已经离开医院了。”
王一顿住,“裙子白扔了。”
“王一,”李阳压低声音说:“你想当杀手,但你有想过一个现实的问题吗?”
王一的工具在李阳的到来前就已经存在,再者房里那一垒垒的杀手电影DVD,李阳要推算出王一的目的并不难。这话题有点突然,但不妨碍王一的应对。犯法坐牢伤天害理这些内容宋童说过不下十次,王一已经储备了一座小山高的对答字句,信心满满地迎接李阳的正面攻击。
只见李阳说:“要是没有第一个找你杀人的人,你永远都当不了一个真正的杀手。”
这逆向思维是王一没遇到过的。而李阳的话也掀翻了他心里的小山,撒了一地的答案都不适用,令他不得不思考这个现实的问题。
李阳脸上余下的雾散尽,直直望进王一的眼睛,说:“所以我想请你,帮我杀了我奶奶。”
王一此刻不禁怀疑,刚刚李阳脸上的遗憾到底是在“遗憾”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