纵使外面每分每秒都有人踏入鬼门关,老死病死的,被谋害但假造成意外的,意外却被误认为凶杀的,这些凤毛麟角的生命丝毫不影响学校里的运作。在这个特殊区域里,只有提前的测验,没有取消的考试。
英语老师在讲台上派发试卷,王一在座位上坐得笔直。宋童见他如此胸有成竹的模样,便问他:“这次有进步吧?”
王一露出得意的笑容道:“我这次记得写名字了。”
老师喊王一取试卷时,发出像空气从公交车煞车泵里涌出的泄气声,顺道一句:“下课来我办公室。”
王一拿过试卷回座位,走道两旁的同学嬉笑着说:“爱的辅导啊,好刺激!”
同学说的都没有发生。在人来人往的办公室里,老师坐在椅子上,忧心忡忡地问王一:“是不是跟同学相处得不愉快?”
王一回想他跟宋童的相处,摇了摇头。
老师喝一口办公桌上的蜂蜜水,又问:“是不是家里有什么事情令你心烦了?可以跟老师谈谈。”
刘娇就像夏天雷雨夜的一场梦,即使梦里有洪水猛兽,只要醒过来就能全身而退。至于李阳的请求,王一已经在当下拒绝了。李阳除了有些许失落外,并没有过多的纠缠。总的来说,王一不觉得家里有事情令他担忧。
老师惋惜道:“这么多科目里,你英文算是勉强能及格的。这次的成绩,估摸你班主任会找你家长谈话,你要有心理准备。”
挨骂的流程王一很清楚,先是母亲的五雷轰顶,然后是父亲的好言相劝,最后可能会得到爷爷奶奶的救驾。
“总比零分好啊,对不对。”
“学那么多也没什么实际用途,会写自己名字就好了。”
“给他取名‘王一’就是希望他简简单单的。”
李阳第一次听见这种说词,觉得很新奇。他怎么就没想过奶牛其实不是用来挤牛奶用的呢?
“欸?王一呢?”奶奶问。救驾了半天,主角却不见了。
李阳想起在天台晾着的床套,是时候该收了。
小住宅楼的天台不大,放眼望去一目了然。因为天气好,每家每户都争相晒一晒被套床套,什么花什么颜色的都有,不过现在天黑看不清。李阳按照记忆走到自家的床套前,一拢一拉扯便收到怀里。一阵冷风吹过,整个天台的布料顺一个风向依次飘动。布料与布料之间露出站在天台边上的一个身影。
王一面向小区楼下,背对李阳,站着一动不动。区内没有大路灯,天台门口一颗巴掌大的灯泡支撑起照亮天台的重任,然而离灯泡两米远便会陷入昏暗。李阳没见过像老朋友一样与黑暗相处的王一。
在王一爷爷奶奶过来之前,李阳到王一房里想取支新笔,意外看见王一捧着粗肋草在发呆。那是很用力地在发呆,眉目聚拢,将所有精神放在驱除脑海中的声音上,可是声音经由身体的漏洞往脑部列队前进,甚至像狂欢派对那样群涌而入。
李阳收拢抱着床套的手,脚上被冷空气冰得有点麻,但没有离开天台。他明白在烦恼面前跨出去那一步很难,难在即便过来人也无法写出一份百分之百有效的说明书。而最后一根稻草总会在无声无息间压到肩上。
就在李阳推算需要多久才能跑到天台边沿时,王一上半身突然越过天台的水泥围栏,眼看要往楼下坠去。李阳抱着床套亡命往前冲,没有察觉碰倒了晾晒的竹竿,别家的被具一一落下。自己手上的床套也渐渐滑落,脚踩到也不为意。王一右脚离地之际,李阳抛开床套猛向前一跃身,十指死死抓住王一的上衣衣摆。不料李阳被床套绊住往地上摔,他顺着地心引力将王一往围栏内拽。
李阳摔痛了,有一瞬间意识不到自己在哪里。
王一吓坏了,有一瞬间以为自己已经摔到平坦的楼底下。
李阳痛劲缓过来,借楼下小路灯看见王一衣领上勾着一支箭的末端,弓在王一手上,弓上还用细铁丝和胶布固定一个小型瞄准器。
“你在这里干什么?”李阳不太相信自己的眼睛。
王一举起弓,小心翼翼取下勾住衣领的箭,心有余悸地说:“这尾巴看来还要修正啊,刚刚差点把我也飞出去了。”
李阳一头栽进已经被搅成麻花圈的床套里。
王一抬头放眼望去一片狼藉的天台,又看了看被李阳踩在脚下的床套,问:“这是我的?”
李阳毫不遮掩地把床套揉作一团,“以后别站在这么危险的地方试你的工具。”脸上的后怕还没退去。
王一问:“你想杀你奶奶怎么不自己动手?”想想后又说:“哦,那是你奶奶。”
似乎没有人意识到,这是在谈论一件有违常人道德观的事情。
李阳找到个舒服的姿势盘腿而坐,冬天的寒意漫蔓延至他脸上。
“杀手无论如何都会在知情或不知情的情况下处理掉别人的亲人。”李阳指着王一床套上的两只猴子,一只闭上眼睛,“你无法改变不知情,”一只睁大双眼,“或知情的情况,”两只猴子被李阳的手掌盖住,“也就是说,两者没有差别。”
这个事实Mariachi早透过《墨西哥三部曲》(注1)告诉了王一,可王一到这一刻才体会到:“但我心情不一样了。”
李阳的表情在嘲笑和失笑之间,“我还以为成功的杀手是没有多余的情感的。”
王一分辨不了是哪个字眼踩到了他的尾巴,或者是整个句子都在挑衅他。
对话不了了之,李阳依然没有强求,王一依然没有答应。两人回到屋里,爷爷奶奶都走了。周晓燕看见脏掉的床套只是说“拿去再洗一遍吧”。王一站在原地,思考这当中是不是缺少了“怎么会弄脏的”“怎么这么不小心”“有受伤吗”这些可以来回互动的问话环节?
李阳把床套塞进洗衣机,王一在旁边取衣服准备洗澡。竹竿上已经好多天不见周晓燕的裙子,相反,几条没见过的,毫无特色又死板的长裤子像幽灵一样高挂在竹竿上。王一竟然有点想念穿裙子的周晓燕,人不好看至少裙子是漂亮的。他看向客厅,王宗平想跟周晓燕下楼散步,但对方用一句“我有点累”回拒。
王一现在能稍微看清周晓燕的表情。她像在冰水里浸溺到快缺氧,再被放到烈火里烤,在皮肤烤出水泡前又被扔回冰水里泡。如此不断来回交替,张嘴也呼不出痛。
正在洗床套的李阳未必不受这种折磨,可是居然还能分神伸出手抓住王一的衣摆。王一设想,如果李阳抓的不是他的衣摆而是手,估计骨头早被捏碎了。
阳台外挂着个比路灯还亮的月亮,照得王一看不出阴晴:“你知道你奶奶的村子怎么去吗?”
李阳转过头,没听清。
“我带她找到你时,她欠我一句‘谢谢’。”王一理直气壮地说:“而我欠你一条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