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天傍晚的天空很擅长玩一个游戏:如果有人一直盯着它,它就一直黄澄澄地亮着;只要有人稍微不留神眨了眨眼睛,或者低下头喝一口热茶,再次望向它时,它会用一层靛蓝宣告天下,这次游戏的赢家依然是它。
这次输的人是李阳,他坐在王一的书桌前一会儿做作业,一会儿到窗台看看楼下小区,一会儿探头看看大门,又一会儿擦擦电脑上的灰尘。王一骑车回来的时候,李阳正好把书桌角落躺着的一只虫子尸体往窗外扔。王一一进房门,李阳立刻把门锁上。
与方舌锁弹出穿过锁扣板的声响形成节奏的,是李阳的话:“今天放学隔壁班的男生说他喜欢我。”粗肋草的叶子上沾了一只虫子的尸体,王一拿纸巾刚要擦,便听见李阳说:“他说他在gay吧门口看见我了。”
“你为什么会在gay吧门口?”王一两眼只看得见盆栽,手上纸巾一挥,虫子从叶面滑落。他又用纸巾沾了点水壸的水,一片一片地擦起叶子。
李阳顿了顿,匪夷所思地看着王一:“你让我去那里证明自己是不是喜欢男生,还说在学校找测试对象风险高。”
王一把虫子埋进土里当天然肥料,边埋边问:“为什么要测试你喜不喜欢男生?”
李阳逼视王一好一会儿,确认对方不是宋童伪装而成的王一,才开口:“我们去图书馆找数据,但搞不清楚我是什么情况,你说先弄明白我喜欢男生还是女生。”
王宗平十分清楚自己的儿子并不是读书的料,或者说无心读书,因此当李阳提出要带王一去图书馆的外出要求时,王宗平二话不说,硬塞了车钱饭钱还有买书的钱给李阳,彷佛王一这趟外出回来就能学富五车。
李阳和王一没有乘车,各自骑自行车免去绕路的时间。李阳新车的款式跟旧车一模一样,没有锈蚀的车身让王一认清这是新的不是旧的。
两人先到火车站,查看前往小镇的火车班次和价钱。王一看向车站里形形色色的人,心底一股说不出的滋味。隐隐的兴奋和陌生的现实感,如果他仔细剥开前两者来看,底下还藏着对人群的不安。这些在他面前不经意走过的人,说不定日后会成为他的目标,第二个或是第十二个。
“票务员说等到当天再买不一定还有票。”李阳说。
王一思忖:“那买日期最远的票吧。”
李阳把买好的票递一张给王一。王一回过头看李阳,眼神的焦点似聚而散。每天研发工具,抱着工具想象日后执行任务的情境,这样模糊不着底的日子过去了,如今正身处计划当中。王一捏住手里的票,心跳加速。
“走吧,去图书馆不知道要待多久,还要赶上晚饭回家。”
两人原本预计要在图书馆里待上两三个小时,可是半小时后两人便跨出图书馆的大门。
“你看懂了吗?”王一问:“‘同性恋’‘性别认同障碍’‘异装癖’有什么区别?”
这三者如果不是卵生兄弟姐妹,至少是表兄弟姐妹的关系。天天只看课本连电视都不看的李阳除了摇头也别无他法。
两人站在大门口吹了会儿风。王一眺望远处的商业街,好些商店都没有营业。不是因为倒闭,而是因为那些商店,全都是在晚上才会发光发热的酒吧。
王一嘴角一勾,说:“果然不能纸上谈兵。”
酒吧是第二天去的。出门之前李阳在屋里挑了一下午的衣服,不为好看,只怕脸看起来太嫩连店门口都进不去。
李阳进酒吧的时候,王一站在十米外的便利店门口吃着烤香肠。皮香而脆,咬下去时能听见薄皮爆裂的声音。王一吃了两根,还喝了一罐汽水。他打完第一个嗝,李阳便低着头从酒吧里走出来,看上去很随意,但步伐碎而频,还撞上了路人。王一跟上去。
“这么快确认好了?”
李阳裹紧了大衣说:“我想回家上厕所。”
酒吧入口用金属材料堆砌出棱棱角角,高调奢华的后现代风格给人一种店内消费不低的感觉。王一难以置信地说:“店不可貌门啊,里面竟然没有厕所。”
李阳站在马路口等行人灯,“里面分男女厕。”
王一把话反复嚼咀几遍,说:“学校也分,图书馆也分。”
李阳把脸埋进衣领里,等不及行人灯,径直横穿马路。王一担心地检查地面,怕李阳急得会沿路留下汤汤水水。
奇怪的是,李阳到家后脱下大衣便钻进被窝里。王一警告李阳别对下铺“下雨”。李阳扯过被子把脸遮起来。
周晓燕站在房门边上,等两人沟通结束才说:“给你们熬了地瓜糖水。”
王一坐在饭桌前捧着冒烟的碗暖手。地瓜的清甜和红糖的郁甜一起吹进鼻子里。
周晓燕也舀了一碗,一边用汤匙拨动地瓜块,一边对着碗说:“你们出门散步要注意别着凉了。”
十三个字掉进碗里,被汤匙拌着来回翻滚。如果王一没有记错,这是周晓燕对他说过最长的句子。有时候以为火山爆发是无人不惧怕的灾难,可到头来才发现熔岩的滚烫也抵不过人的麻木。岩浆覆盖过的地方人依然可以在上面又踩又跳。
王一捞起姜片,问:“我爸呢?”
“他下楼帮我捐点衣服。”
阳台晾着几条长裤,被风吹得一摇一摆。
王一呼散热气,快速把糖水喝完,给王宗平拨了个电话便跑出门。
离小区大概五分钟车程的一个闹区,街边有许多小贩。他们往地上摊开一块大约一平方米的布,再放上货物就开始叫卖。
“二手裙子大特卖,半价半价啊!”
王宗平个头高又健硕,在一堆被日晒雨淋榨成人干的专业小贩里特别显眼。王一蹲过去,观看父亲提起一条印有小碎花的裙子跟顾客议价。
收好钱,王宗平对王一说:“别告诉晓燕。这些裙子平白捐了也不知道会被扔到哪儿去,还不如卖了换点钱。”
王一看着装满裙子的袋子没有说话。刚刚买了裙子的女生倒回来,递给王宗平一个散钱包。
“这个在口袋里找到的,你这二手货不会是死人衣服吧?”
王宗平叫嚷:“怎么可能呢!是我老婆不穿了才拿出来卖的!”
王一凑过去看,散钱包里有几个硬币,还有一张照片。
照片上那张毫无特色的脸,除了是周晓燕别无他人。她旁边有一个一两岁大,看上去刚学会走路的小孩。孩子穿着应该是其它衣服改装过来的裙子,脑袋只留头顶前囱门一撮头发,其它都剃光。一张小小的笑脸显得格外生动。周晓燕坐在小孩旁边,看着镜头但眼神飘忽,彷佛一有风吹草动就要抱起小孩拔腿跑。两人背后是一座座山,山间夹着田。广阔又窄狭的一个地方。
照片背面写着好些字,但墨水已经糊成一个个蓝圈圈。大体能看清的只有一个“赠”字,剩下的应该是名字和拍摄年份。
王一伸手进大塑料袋里,抓起一条素白的裙子就往家跑,嘴上给王宗平留话:“你跟周姨还没登记呢占谁便宜!”
李阳坐在客厅吃糖水,看见王一风风火火地回来,还招自己进卧室。
确认房门锁好后,王一从外套里掏出那条裙子,对李阳说:“穿上,我有话问你。”
李阳把手背到身后,疑惑和愠怒的转换只在一瞬间。王一抬手把裙子扔到李阳头上,又拉过椅子示意对方坐下。李阳拿下裙子,看见王一没有防备,上前捅一刀必死无疑的背影,他琢磨了一会儿,徐徐套上裙子。王一听见李阳动作声响停止了才回过头。李阳蜷缩在椅子里,是一个让王一可以居高临下的劣势姿态。
“你第一次穿裙子是什么时候?”王一问。
李阳微微将脸打侧,说:“不记得了。”
模棱两可的答案不便推理,王一换方向问:“是你自己穿上的?”
李阳倏然转正脸怒瞪王一:“你为什么这么问?还有我妈妈的裙子怎么在你这里?”
王一晃着头走到床边坐下,像个坐在火堆旁,吹着口哨擦着枪,准备享用猎物的猎人。
“不管你当初是不是自愿穿上裙子,但至少现在没有人强迫你,而你穿上了。如果讨厌,你不会穿。”
剩下的半句话王一留给了李阳。李阳屏息,沉着脸道:“我也不喜欢。”
王一想起那天半夜里穿着裙子的身影,跑起来的轻快连楼上的他都能感受出来。然而李阳的话也不假。王一往后仰躺,手臂撑起上半身,眼睛盯着上铺遮挡了灯光的床板。
“是像雨天里高兴找到屋檐躲雨,但也不喜欢雨天的感觉吗?”
王一把抽象的想法扭转成具体的画面。李阳一下子掉进画面里,张着嘴不出声。
“你在酒吧里有躲雨的感觉吗?”王一问。
店里灯光不亮,音乐掩盖掉说话的声音,为了能听清楚,人与人都挨得很近,又或者故意说得很小声。每个人都在笑,友好地向李阳打招呼。如果鱼有幻觉,那他会是一条错把不断向他招手的珊瑚丛,当作鲨鱼在张开血盆大口的鱼,而他拼了命地在当中游过。
李阳感觉腋下正在渗出汗水,说:“我不习惯。”
王一拍了拍埋好虫子尸体的手,说:“如果一群男的你不适应,那一个男的总可以了吧?”
李阳不明所以。
“明天放学,你就跟那个男同学约个会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