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阳被男同学表白的那天，其实没能记住对方的长相。行踪被目睹这件事让他胆裂魂飞，扭头就跑了。王一让他跟男同学约个会，着实是为难他。一放学，李阳便跑到隔壁班门口，放眼望去感觉每张脸都是男同学，不知道该叫谁好。扫视一圈，他发现有个男生直勾勾地盯着他，他试着招了招手，男生的眉目间顿时绽放出一朵花。

两人走到升旗台底下，互相打量对方。男同学身高跟李阳差不多，但肌肉非常发达，皮肤黝黑，理了个刺头，眼睛圆得像只兔子。乍眼一看，阳刚、英挺、豪爽，这类明确的男性定位词语都可以套在男同学身上。

接收到来自男同学热切又直白的目光，李阳抬手盖住自己的额头和眼睛。他朝四周张望，确认五米以内没有人，才小声谨慎地跟男同学说：“只是想跟你相处看看，没别的意思。”

可能李阳不清楚，“相处看看”原本就可以带有别的意思。男同学激动得胸腔膨胀，上前一步抓住李阳的手臂。碰巧一颗足球横飞于两人之间。李阳不知道是被球吓到，还是被男同学吓到，脚一挪便往后摔倒在地上。那不适时的惊恐，就像切开绿皮西瓜发现里面的肉还是绿的。男同学身上那些定位词语一个一个往地上掉，掉光后伸手拉起李阳，说要送他回家。

学校门口有三个岔口，李阳牵着车正想跟男同学说他家的方向，男同学已经往他家的方向走去。

“你家也在这边吗？”李阳问。

男同学指着另一个方向说：“送完你我再回去。”

李阳驻足，看着没有自行车的男同学，不想麻烦对方。男同学一下子急起来，瞪大兔眼：“不麻烦不麻烦！等等我从你家坐公交车回家，很快的！”

怕李阳不相信，男同学还报出了公交车路线。以自行车代步的李阳，显然不知道家附近的车站有什么公交车。他思索了一会儿，问男同学：“这样算‘约会’吗？”

男同学被一前一后的转变打乱了思路，光顾着涨红一张脸。李阳确认完，这种没事找事做的行为能被定义为“约会”后，抬脚就想上车。余光瞥见男同学那两条肉做的腿，李阳又默默放下脚，牵起车，沿着人行道走。

放学下班时间，马路上的汽车又多，开得又急，彷佛要跟男同学抛出的话题比赛一样。

“你之前上电视我有看，你很厉害，辩驳对手都有理有据的。”

“上次运动会你跑一百米摔得有点厉害，这次还参加吗？”

“之前考试你又拿全年级第一了啊。”

“你换车了啊？”

男同学的话题，像四方八面的河流汇集而成的一个大湖。李阳的回答，像一颗颗无意掉进湖里的小石子。石子太小，不见湖面起涟漪。意料之中，大湖被拔掉塞子，片刻过后露出湖底。湖底坐着一只巨大的，萎靡不振的兔子。

大概有十分钟，两人各自守住自己的嘴巴。李阳感觉身旁有一股长了手脚的焦躁正朝他匍匐前进。他转过头一看，那只兔子正在擦眼泪。

“怎么了？”李阳问。

兔子停不下擦眼泪的手，嗫嚅：“我以为我找到朋友了，可是……你跟我还是不一样。”

一样和不一样的区分线在哪儿，恰巧是李阳要找的东西。

“你长得好看，比女生还要斯文安静，上次看见你在──酒吧门口，我就以为你是──你跟我一样。”

李阳听了这话，驻足，琢磨了半天后诚恳地说：“我没有想要冒犯你的意思，可是我看不出来我哪里跟你一样。”

兔子被这么一说，忘了哭，甚至有点难堪。李阳却视而不见，自顾自地说起来：“如果你刚刚说的那些是一种判断标准，那从你的外形上来看，我无法将你代入你所说的族群中。”想了想，又补充道：“其实我连你在大街上哭这种行为都觉得很意外。”

兔子的预想和李阳的意料之外，不尽相似但又具有相近思维模式。这种思维模式哪里来的，李阳不知道。

“你看，你这样的，我这样的，都有可能是同一类人，那还有什么标准吗？”

李阳说完，骤然发现自己已经把难题解开了一半。他急着将另一半解开时，他的车被人一脚踩住。

“这么巧啊。”王一说得一点也不惊讶，“我刚去买DVD。”

家附近街角那间影像店最近都没有营业，门口还贴了张寻人启示。李阳往学校的方向看一眼，又转回来打量王一。

“需要帮忙吗？”王一问李阳。

兔子确实哭不下去了，视线在王一和李阳之间徘徊。李阳跟兔子介绍：“这是我弟弟。”

王一从另一个角度定义彼此的关系：“不是亲生的。他只是刚好住在我家，但没有缴房租。”

兔子像在应对考试里正好没复习到的题，无法作出反应。但王一明显不需要任何人的反应，径自道：“我们去看电影吧。”他走两步又回过头来说：“我看我的，你们看你们的。”

站在电影院售票处，李阳阅览完价钱后拉过王一，从自己的裤兜里掏出零散的二十块钱。

王一说：“我先借你。”

兔子说：“我请你看吧。”

李阳怀疑别人口中的爱情魔法，是一种令人瞬间暴富且无理慷慨的法术。他将自己的二十块钱放到王一手上，又取走一块钱跑去给王宗平打电话，简单交代两人外出的情况。

王一把李阳的钱交到兔子手上，又从自己的钱包里取出纸币补上余款。兔子瞥见王一钱包里放了张火车票，不以为意，买完电影票后跑去买爆米花和汽水。

目送兔子远去，王一拉过打完电话回来的李阳，细声问：“网上怎么找也找不到你村里的情况，你真的没有办法搞到最新的消息吗？”

柳南村村内平地多，方便移动。村四周几乎被山环绕，外人不容易进去。把话反过来说就是：基本没有藏身处，进去了就别想出来。然而这些信息至少是十年以前的，现在村里的变化，王一不知道，李阳也不知道。

“只能多准备几套方案，到时候见机行事。”

兔子捧着一大桶爆米花回来时，碰巧看见王一和李阳靠在一起说悄悄话。距离虽然能产生美，但有对比的距离也能让人产生嫉妒。兔子伸手把爆米花递到两人中间，王一和李阳的讨论自然得中断。

离开场还有些时间，李阳拿出数学书解题。兔子正好也要做这道题，可是有些地方想不通，他机不可失地向李阳讨教。李阳从思路到题型都分析得很清楚，话也多了起来。兔子忍不住靠近李阳，无意瞥见对方翻页后书上夹着一张火车票。

兔子顿住，问：“你们要家族旅行吗？”

李阳察觉到自己与兔子的物理距离缩减到安全范围以外，于是自动增长，却不小心撞上旁边的王一。王一不分清红皂白地撞回去，李阳没意料到，连人带书往侧飞。人被兔子接住，书躺在地上。兔子将书捡起来还给李阳的时候，又问一遍旅行的事情。李阳说没有家族旅行。兔子为自己的唐突别扭地笑了笑。

兔子选的是一部爱情片，故事普通，但情节细腻，演员演技动人。李阳看着看着觉得钱也不算白花。当然了，即便下次带足了零花钱，李阳也是不会选择进行这种可有可无的消费的。

电影结束，李阳转头碰上身旁兔子打量他的眼神。那眼神从电影开始播放就没停歇过，李阳感觉身上爬满了百足，痒，不耐烦，却又动弹不得。

独自看悬疑片的王一早早等在影厅出口，看见那俩人安静得不像刚看完一出爱情喜剧，就知道这约会多半是毁了。

另一个影厅出口处有一群熟悉的身影，兔子无意间多看了一眼，等他意识到是同班女同学时，对方已经认出他来，并挥手打招呼。其中一个女生被其他女同学推搡来推搡去，最终捂着脸招兔子过去。王一跟李阳分析，应该是那女生要跟兔子表白。不出意料，女生递给兔子一封信。

王一突如其来说一句：“那女生眼神不好。”

李阳还在抽丝剥茧这句话时，兔子捏着信封走过来，目不转睛地注视李阳脸上的表情，然后举起信封。

整个雪白的信封上写着一个名字，名字旁边印有两片淡粉红色的樱花花瓣。

李阳的视线扫过信封，想起自己还不知道兔子的名字，问：“你也叫‘李阳’吗？”

李阳抬头看向女生，只见对方一接触到他的眼神便匆匆背过身，疾步离开。他瞪大眼睛，迟迟没有接过信封。

王一打了个哈欠，接过信封，前后翻看：“这女生的眼神是真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