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宗平和周晓燕这周六都排了班。一个早上出门,一个下午出门。两人看见饭桌上的便条不疑有他,王宗平甚至觉得自己的儿子终于醒悟,日后要突飞猛进平步青云了。于是那张纸到现在还原封不动地待在饭桌上。
周晓燕到便利店刚换上制服,手机便响了。李阳的班主任打来问李阳是否在家。周晓燕说孩子去图书馆了。班主任又问李阳出门前有没有异样,家里的衣物有没有变少。周晓燕察觉出班主任意有所指。
“是这样的,我刚刚在路上碰到一学生,他跟我说他捡到一张李阳的火车票,车是今天早上开出的。我想了解一下李阳的情况。”
这情况没有人了解。
周晓燕临时找人替班,约上王宗平和班主任在家里见面。
班主任带上兔子到王一家时,王宗平在客厅里急得团团转。班主任安抚王宗平,让两位家长先找找孩子的衣物或日常用品有没有减少。周晓燕立刻查看阳台的衣服,一件不少,又到王一房里翻看衣橱,大致上不缺不损的。王宗平急得没有分寸,胡乱掀起李阳的被子,一无所获。他又掀动王一的被子,发现原本应该柔软的棉层里有硬物,还有东西滚落的动静。他拉开被套,伸手进被褥里摸索,不一会儿摸出几件东西──匕首,改装过的玩具枪,万能钥匙,剩下的王宗平看不出来是什么玩意儿。
放着工具和车票的茶桌把出逃组和责问组隔开。站着的王一和李阳以不变应万变,坐着的四人除了兔子外,剩下的三人在沉静中决定谁先撬开那两张上了锁的嘴巴。
“你们去哪儿了?”
没有人料到第一个开口的会是周晓燕。她的声音又哑又扁,和王一记忆中的轻而冷相差太大。没有人回答。王宗平强压怒气,跺去阳台又跺回来。
“你们去哪儿了?”周晓燕又问一遍。她打断想要抢答的王一,道:“李阳,你来说。”
王一敢肯定这是周晓燕自住进这个屋子以来,第一次如此长时间直视李阳。被点名的人攒齐了所有人的目光,除了兔子依然低头保持与世隔绝的姿势。
李阳的耳根连脖子红成一片,这模样令王一怀疑这人是不是第一次犯错,一点演技和心理素质都没有。
“对不起。”
李阳这话一出口,王宗平又背过身跺起步来。班主任把放在膝盖上的手交迭在一起。
“身为你的老师,我很惭愧。”
这惭愧的范围有点大,王一试着缩小:“你是指你‘随便相信学生说的话’这一点吗?”
班主任错愕。王宗平万分清楚自己儿子的脾性,实在忍无可忍:“王一!”
然而充耳不闻也是王一的看家本领之一,他把手往胸前一盘:“那些刀和枪是我用来弄李阳的,我就是讨厌他住我家但不缴房租。”王一丝毫不怕他父亲的目光,不以为然道:“他想跟我搞好关系才邀我出去走走的,但他车票丢了,这不是耍我嘛!我一气之下就揍了他几拳,他也还手了。咱俩扯平后闲着没事做,就绕着整个市骑车骑了一圈。”
两人突然想起,自行车还锁在火车站外的围栏上。李阳害怕随便一个人问起自行车的下落。
几个成年人在分析这番话的真实性,特别是看到两人嘴角眼角的瘀青后,默默接受了王一的说法。王一脸不红心不跳地正面迎接所有人的目光,好比一条捡到骨头,但告诉同伴自己连肉腥味都没闻到的狗。他把自己没有检验过的火车票掏出来放在桌上。
脑子转得快但方向不正确的班主任站了起来,整理了一下自己的仪容。
“李阳,同学关心你是好事。我知道你在学校里来往的人不多,但要适当地进行社交活动。这次的事情我不会跟学校汇报,不过你要写一份检讨书给我。周一放到我桌上。”
老师和两位家长说了些家庭重组的注意事项后,带上脑子还没转过来的兔子离开。
家门一阖上,王宗平便将桌上的工具扫到垃圾桶里,问王一:“就这些了吗?”
王一老实地点点头。
“子弹呢?光有枪没有子弹?”
谎一下子被戳穿,王一不情不愿地回到房里,把重新挂上去的鸟笼拿下来,在暗格裹取出弹珠。
“还有没有其它的?你不主动交出来我就自己搜了。”
才大半天不见,王一感觉父亲发生了巨变,紧接着同样会发生巨变的是他的工具。眼睁睁看着工具由自己的手上渡到王宗平的手上,像是割离一半的魂魄,王一第二次感到无能为力。第一次是父母离异那会儿。
王宗平走到挂鸟笼的位置,以防有什么被王一藏起来的漏网之鱼。果然,他在围栏处发现一小圈细绳,顺绳捞起一个看上去破旧得不能再使用的望远镜。
王一一惊,连忙扑过去要把望远镜抢回来,只可惜王宗平气在心头,转身就把望远镜连带王一的心血全送进垃圾桶。王一噗通跪在垃圾桶旁,也不嫌脏,伸手往里掏。王宗平猛地把他提起,还来不及教训便看见儿子满目的怨忿。
早该长虫的腐肉终于孵化出一根白白细细的幼蛆。
王宗平只愣怔半秒,心思又回到那些乱七八糟的工具上。他甩开拽着王一的手,说:“跪下。”
这两个字从未曾出自王宗平的口中,王一的脑子辨识不了这个命令。倒是一旁的李阳先跪在冰冷的地板上,头低得像一个要接受斩首的死囚。王一看一眼保持沉默的周晓燕,又看一眼脸色铁青的王宗平,最终双膝着地。
“你知道你们今天做了什么吗?”王宗平的手指头戳在王一的书桌上:“我跟晓燕因为担心你们,工作都不管就跑到派出所报警,可是你们失联不到二十四小时,他们不受理案件。”王宗平冲王一道:“又不敢告诉你妈,怕她把整个市都给掀了,又怕你爷爷他们老人家知道了会承受不住。我们把所有图书馆都跑遍了,怕你们真的只是去个图书馆而已。”王宗平激动起来口沫横溅:“直到你们进门那一刻,我真的就想狠狠抽你们一顿!”
说罢,王宗平又跺起步来。房间小,走两步转个身,走两步转个身。跺了好一会儿,王宗平见两人萎在地上,说道:“一起生活,什么事情都应该有商有量。等你们冷静下来后再谈谈。”
王一仰首,嘴巴还没打开便被截了话头,王宗平厉声道:“我说的等你们冷静之后再谈,没听见吗?”惩罚跑不掉:“除了上学,禁足一个月。”他出房门前又对王一下达一道命令:“你今晚跟我睡。”
李阳饿,但不想吃东西只想睡觉,可是躺在床上一闭上眼睛,女人那张被阳光照亮的脸就会浮现。
“你是想回村裹吗?”
周晓燕的声音从下铺传来。
今天路过的郊区看不见那些村内的样貌,村子里应该有山有水,还有家畜粪便跟泥土混合一起的小路,连接每家每户差不多一样的土坯房。
“妈妈,你记得村里小学盖了一间公共厕所吗?”李阳的声音又轻又软:“上学第一天,我跟着穿裙子的女同学进了女厕,被老师抓住骂了很久。”
“她说她要是生出像我这种变态,干脆把孩子掐死自己再上吊。”
“我还没学会写‘爸’字,爸就死了,后来爷爷也死了。我不想回到那个只有奶奶的泥房子里,可是我不知道我应该去哪裹。”
八九点还没到睡觉时间,楼下的居民还在活动。有小孩想吃雪糕,但小孩母亲劝说天冷吃冰冷的东西容易生病。小孩不依不饶地大哭大闹,结果得到的是母亲的一个耳光。
李阳听得很清楚,他问:“你为什么从来不打也不骂我?”
刚从村子出来,周晓燕和李阳过得很苦。有时候没钱买米买菜,周晓燕就拿凉白开放点糖喂给李阳。有一次李阳半夜实在太饿,悄悄起床学周晓燕兑糖水喝,但被路过的老鼠吓着,把玻璃杯子摔了。周晓燕惊醒后,只是默默清理地上的糖水和玻璃渣。
李阳嘴里好像尝到旧时糖水的味道,眼睛盯着触手可及的天花板。那平滑的表面隐隐透出三轮车上女人的脸。李阳仔细一看,那在挣扎中的似乎不是那女人。他越想看清楚,那张脸越模糊得厉害。
“妈妈你恨我吗?”
因为李阳的一个问题,王一听见自己房里传来周晓燕一宿的哭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