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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童坐在课室里,看着前面那个后脑勺,不知道王一是中邪了,还是在回味电影的细节,竟然规规矩矩地端坐了整节课。她探头一看,那人在认真摘抄心脏血液循环的笔记。

这是李阳披了王一的皮来上课吧?

上上周的王一连话都不想说,回到学校就从头睡到尾;上周的他回光返照般见谁都笑,一放学就奔回家;这周,他连笔记都摘下来了。王一要不是病了,就是疯了。

放学的时候,宋童逮住往车棚跑的王一。王一虽然站住脚,但双手下意识抠着书包肩带,眼睛不自主地朝门口瞟。这令宋童不得不重新思考“回家”对王一来说,是一件这么迫不及待的事情吗?

两人骑车出校门。一路上宋童找不到抛话题的契机,直到她想起明天是周末。

“王一,明天来我别墅玩吧。”

对方拒绝得十分干脆:“不行,我被禁足了。”

宋童看见王一并不难过的表情,震惊过度:“你又做什么了?”

王一简单描述了三周前发生的事情。宋童听罢,狠狠煽了那人后背一巴掌。她不认识这个王一。

“我还以为你是行为成绩有改善,才不用去你妈妈家受监督!”

宋童接着又说了好些话,确定意思准确完整地传达给王一后,才将对方放行。

王一回到家,把话转告给李阳:“明天宋童要过来,她说我俩太笨了,没有她的参谋不行。之后所有策划和行动她必须参与。”

李阳从英语试卷中抬头:“我不同意。”

王一波平浪静道:“那她会告发我们。”

凭着强硬的手段,宋童周六下午骑车到王一家楼下。她仰望小区矮小的楼房,后方不远处有地盘正兴建高尚住宅区。触眼可及的地方,分化如此之大。这住宅小区当然跟她家有很大的分别,但她喜欢这里的人,会多管闲事又单纯愚昧。可是这小区恐怕快要诞生一个,或者两个恶魔,不知道居民会怎样对待恶魔的父母。

宋童进门时,周晓燕在晾衣服。在此之前,她只听过王一说周晓燕去上班了,周晓燕还没下班,周晓燕去顶班了。周晓燕放下手里的衣服,跟宋童打招呼,脸上的笑容像一幅极力想摆正,但始终歪了一角的画。

“为了看住我跟李阳,周姨辞掉工作待在家里。”

宋童进房间听见王一这么说道。

“李阳呢?”

宋童刚问完,大门被打开又关上,李阳用黑色塑料袋裹着什么东西进卧室。

王一见了问:“你不是去倒垃圾吗?怎么又把垃圾带回来?”

李阳连忙用手势示意王一安静,然后关上房门,再小心翼翼掀开袋子的一角──一颗黑乎乎,又带着两个小亮点的毛绒绒脑袋正奋力挣扎──老鼠。

宋童闭眼大叫,后脚踩前脚跟地跑到王一床上躲在棉被里。

李阳似乎没听见,朝窗台仰了仰下巴,对困惑的王一说:“把工具拿出来。”

宋童只露出一双眼睛,看着顿悟过来的王一抱起那盆粗肋草,拨开泥土,掀起一个盖子似的东西,再从底下拿出一个小杯子。

杯子里装有分层的液体,上层浅黄,下层深棕,最底下还有些杂物。随着瓶身晃动,杂物飘浮荡漾,最终沉于底部。

宋童离得远,看不清又闻不着。李阳掏出一根牙签,捏紧老鼠的嘴巴,然后眼睛一眨不眨地拿牙签往老鼠前脚一扎。无毫反抗力的小东西只能把尖叫声闷在身体里。接着,李阳用牙签沾了沾子下层的棕黄色液体,液体随牙签被点到老鼠的伤口上。一沾一点如此来回数次。老鼠忽然猛烈扭动起来却不知道叫唤。没过多久,巴掌大小的东西便奄奄一息,眼睛半睁半合。

宋童忘了反应,她发现自己的手脚不受控制地抖动着。张大嘴巴怕失控尖叫,把嘴巴闭紧了又怕牙齿打颤的声响被人发觉。

王一瞪着两盏大灯看向李阳。对方注视老鼠好一会儿,似乎有点恍惚,但又极其清醒。须臾,李阳让王一把杯子放回原位,他则快步下楼把老鼠扔掉。

宋童咽了咽口水,尽量平静地问王一:“那是什么啊?”

王一激动得站不住脚,说:“尼古丁!”

这种物质宋童上课时听过,但这种用途她是第一次见。

“你们怎么弄来的?”

“我捡没抽完的烟头,李阳去工地问工人拿了点酒精,泡在一起。”

宋童觉得有点头晕。谁能想到一些人乱扔垃圾的陋习会带来这种后果?她低下头闭目了一会儿。李阳回来,彷佛现在才看见宋童,吓一大跳。

宋童清了清嗓子,带上导师审批学生作品的目光,问:“你们新的计划进度如何?”

李阳自然不会主动说。王一表示目前只能乘坐长途汽车去往目的地,时间上可能赶不及当天来回。火车票和飞机票则会留下行踪,更直接的原因是贵,没有钱。

“所以现在是时间的问题?”宋童藏在被子下的手指无意识地上下点动。“集思广益,我们分头想办法,半小时后开会讨论。”

宋童随便找个上厕所的理由逃出那个方盒子。途中,她看见周晓燕端着果汁准备要送进房间。只有一杯,应该是给她的。她主动上前接过果汁。杯子的平滑与周晓燕粗糙的手形成强烈的对比。细看之下,周晓燕的手指上都是细小又发白的裂缝。宋童从背包里取出一支护手霜送给周晓燕。

她说话的语气像个传销员:“这个护手霜很滋润,但一点也不油,不怕抹了之后耽误工作。”

想着半小时内不用监视房里的两人,宋童索性坐在客厅喝起果汁。周晓燕随意地坐在离宋童两米远的饭桌旁。见周晓燕短短一分钟内换了三个坐姿,宋童放下杯子,坐直身体。

“这果汁很好喝,谢谢阿姨。”

周晓燕轻轻地合拢手掌握住护手霜,笑了笑说:“王一买回来一大瓶,喝过一次就放冰箱里了。”

宋童端详周晓燕的脸,说:“他是个很爱惹麻烦的人,但他很单纯的。多跟他说说话,他就会忍不住向你靠近。”

宋童脸上始终保持着笑容,不过于讨好,也不过于内敛。如果用花朵来比喻,是介于向日葵和非洲菊之间的品种。她圆亮的眼睛深处总有一小团火在燃烧,温热而吸引想取暖的人。

周晓燕是一块想融化,但被放在冷冻室里不自主凝结的冰块。为了说话,花了难以想象的力气去切开封闭的嘴唇,再震动声带,可惜唇上结冰的速度赶上了声音传播的速度。

宋童看清楚了,那不是一块四四方方,一言以蔽之的冰块,而是一座少女模样的冰雕,永远停留在十七八岁的模样。怕呼出的气令冰雕裂开,宋童控制呼吸:“阿姨,他们需要你。跟他们说说话,哪怕是一起散个步都行。”

“一开始可能会很尴尬,但如果不这么做──”宋童的话戛然而止。她不能在这个时候泄露那两个恶魔的计划,却也不能让他们有成功的机会。纵使宋童口齿伶俐,也无法在短时间内组织适当的语言。

那个停留在十来岁的人竭力张开嘴巴:“你们平时都聊什么?”

希望露出一条细长不易察觉的尾巴,把刚刚老鼠带来的恐惧一扫而光。宋童想,她和李阳的对话不超过三句,没有什么可参考的例子。至于王一,开口是杀手,闭口是工具,更不具有参考价值。她只能列举与别的朋友聊过的话题,不外乎“流行曲”,“电影”和“逛街”。

“有时候也会聊旅行的事情。不过最近学习紧张,都没怎么去远的地方旅行。我会邀朋友到我父母在郊区的别墅过周末,玩一两天,感觉就像去哪里渡假了一样。”

在房间里的李阳和王一除了感受时间的流逝,别的想法一个也没有。当宋童进入房间,两人像忘了做作业的学生,整齐地转头望向窗外。

她省下了叹气的过程,站在两人面前:“我有办法解决你们的时间问题,但在我说出来之前,你们要老实告诉我──”

无计可施的两人只能干坐着。

“为什么这么固执地要杀人?”

考试卷子一般前面几道题是送分的,最后几道用来筛选尖子中的尖子。然而王一和李阳拿到的卷子是倒着来的。几个月以来,李阳没松口说过穿裙子的原因,王一不认为只见过几次面的宋童能问出什么答案来。

果不其然,李阳用送客的语气说:“我可以自己想办法。”

宋童挑起形状好看的浓眉:“想到什么时候?你等得了吗?”

“你知道猫其实不吃老鼠吗?”王一突然说道。

没有人能够接住这个话题。他又缓缓道:“只要它不缺食物,它就不会把抓到的老鼠吃进肚子里,顶多是撕着咬着来玩。”

“楼下看门的大爷养过一只猫,不知道那猫是喜欢我还是讨厌我,它老把逮到的老鼠扔在我车旁边。直到有一天它突然扑出来正好滚到我轮子底下。不知道辗到它哪里了,它一动不动地躺在那儿。”

王一变得有点呆滞。

“大爷在叫他的猫,我怕被发现就把猫给藏到花丛里。抱起来我才发现它还没死,在嘶嘶地抽气,身体还是暖的。我看着它就在想,是要带它去看兽医呢,还是放它在地上看谁经过能救它一命。”

王一看向宋童,两颗眼珠子忽而说不出的清亮:“最后我决定把它给埋了。”

“土盖在它身上,它一呼吸就哗哗地往下掉,于是我越盖越厚,越盖越厚,直到没有人能看出来那底下藏了一只猫。”

“大爷找了几天没找着,后来哭了整整一个月。那会儿我就觉得,不管是谁离婚还是谁被抛弃了,我都不要当哭得鼻子冒泡的那个。”

宋童注意到王一整个人在轻微发抖。她想起念小学的时候,自己的书被班上的男生恶作剧扔到垃圾桶里。王一坐在位置上安静地折纸飞机,作恶的男生回到座位上发现自己的书不见了,问同桌的王一有没有看见他的书。王一翻了翻已经被撕下几页拿来折飞机的课本,问:“你怎么把你的书放到我桌子上啊?我还以为是我的。喏,还给你。”所有人都呆住的时候,王一又说道:“还是课本的纸好,折出来的飞机飞得又高又远。”

一只纸飞机从他手中平稳地飞出窗外。只有宋童注意到王一捏过飞机的手在抖。

她想说别难过,他并没有被抛弃。可是又怎么会不难过呢?谁又能说他没被抛下了呢?这些话还是跟猫一样埋在土里吧。

“至于李阳,自然是他奶奶做了超出他忍耐度的事情才让人起杀心。”

李阳垂眸,像是沉浸在王一的经历里,又像是在审查那人代为说明的原由有没有多一分隐私或少一分说服力。

“即便你奶奶对你有养育之恩,也无法弥补她的错吗?”

宋童有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对视久了,李阳竟然有些羡慕。

“她养育的不是我。”

李阳说得那样笃定,宋童蓦然为自己拥有一个和乐的家庭而感到莫名的难过。

“真的没有退路了吗?”她问。

王一的眼睛稍微圆些,李阳的眼睛像两片柳叶,两人的眼神却同样决绝。

宋童简单交代完初步计划后没有久留,王一打算送她下楼。周晓燕的酱油刚好用完,李阳自愿当跑腿。宋童把王一赶走,说要自己冷静一下。

打从被禁足起,王一的作业多半是在李阳的帮助下完成的。此时他趴在床上等对方买酱油回来。周晓燕站在门边上问他有没有要换洗的衣服。得知没有后,周晓燕退到房外。

没一会儿她又回到房里,站在王一身旁问:“作业是不是不会做?”

这种对话就像哑巴和哑巴突然张嘴交谈一样,令王一觉得匪夷所思。

周晓燕绷紧全身肌肉,伸手指着本子上的数学题,说:“把底数转换个形式,指数才能继续算下去。”

王一失神地问:“你在念夜校吗?”

周晓燕说:“这些在高中学过。”

即便是王一的母亲,有时候教他也是一知半解,不是忘了就是没学过。

王一问:“你不会大学也念过吧?”

周晓燕想了想,坦白道:“拿到录取通知书后就到农村了。”

王一觉得中文博大精深,一定有比“绝望”更极致的形容词,只是他没有学到。

宋童下楼梯时走在李阳后面,目光随李阳手里的瓶子晃动。

“我可以叫你‘哥哥’吗?”宋童问。

李阳回头看了她一眼,不置可否。

宋童的语速配合步伐:“你有你的难处,但我不认为你真的理解自己在做什么。”她看着眼前瘦削的身影说:“哥哥,你还有时间考虑清楚。”

这时一个孩子从楼下往上跑,不小心撞到李阳。酱油瓶从李阳手中脱离并跃起,然后随抛物线堕落在下一层的楼梯上。瓶身碎裂,碎片顺着楼梯往下滚落。李阳凝视与瓶子一起摔碎的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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