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去的男人仰面躺在坐席上。嘴唇微张,双目圆睁。黑血从他身下淌出,玷污凉席,也沾污了华贵的黑檀木几案。男人肥硕油腻的脸,因恐惧而绷紧,呈现出一副惊愕又困惑的模样。大概直到死,他也没能明白自己的遭遇。
离死者不远,两个宦官相对而立。油灯摇曳,将他们的影子投在明暗不定的墙上,看上去就像两只身子蜷缩的老鼠。
“该怎么办?”其中一人问。
“怎么办?”
“我们该怎么办!”
“你问我该怎么办?”
两个宦官的手弯曲如鸡爪,身子抖如筛糠。
天下欲倾。
现在,又有谁知道,该怎么办呢。
砰。
房门被撞开。小黄门跌跌撞撞闯进来。来不及扶正头冠,小黄门便用他尖细的声音喊道:“不好了,两位老祖宗,不好了!袁绍、曹操两个奸贼,带兵闯进来了。”
洛阳北宫,德阳殿外。
一前一后,两个身着戎甲的男人如雕塑般矗立。明戈执兵的西园兵,如过江之鲫,从他们身旁分开,散入重重叠叠、壮丽巍峨的汉宫殿之中。尖叫声随即响起,混合着杂乱的脚步声,撞到桌椅瓷瓶的碰撞声,怒吼咆哮和喊杀声,甚嚣尘上。
混乱之中,不知是谁放了第一把火。
火焰顺着宫殿的帷幕,向上攀爬。吞噬了华贵的纱巾和绸缎,舔舐着名贵却脆弱的雕窗门槛,越发炙热、狂乱。一如野火燎原,生生不息,快速地朝着四面八方扩散、壮大,直冲云霄。
…
洛阳出事儿。
徐荣很好奇,听到这个消息,众将会是什么样的反应。
他坐直了身子,装作漫不经心地瞟过与座的人。有的人脸色困惑迷茫,有的人惊愕诧异。有的人低着头,阴沉地不知在想着什么。有的人脸上挂着明显的喜悦之色,不时朝身旁的人张望,一眨一眨的眼睛就像在说:我们的机会来了!
是的,我们的机会来了。
徐荣若有所思地想着。数日前,洛阳派人来斥责他们,迫使他们退到了夕阳亭。从那时起,他们就一直在等待‘机会’——混乱是向上的阶梯。一个混乱的洛阳,对他们来说便是最好的时机。他们可以乘着洛阳动乱,进军王城,而不受任何阻碍。只要在这次权势之争中,站对了边儿,建功立业、加官进爵便不是幻想。
“具体发生了什么?”
董卓摩挲着短粗的下巴,问道。董卓身材健硕如牛,肥壮如猪。一张胖脸上堆满横肉,看上去格外凶煞。他侧身靠在几案上,豹眼微眯,如同静待猎物奔逃的猛兽。
跪在下方的斥候头低得更低,回答:
“十常侍杀了大将军何进。袁绍和袁术两兄弟,带兵攻进北宫。现在,十常侍裹挟着天子,朝北邙山的方向逃去了。”
听到这话,下方的徐荣眼中不觉闪过一抹精光。他担心被人看到自己的表情,不动声色地缓缓低头,看向几案。动乱比他预想的还要严重,徐荣嘴角微微扬起,大汉的历史上,可曾发生过天子外逃的事情?
董卓耐心地听斥候说完,眼中的情绪变幻不定。时而诧异,时而惊喜,如走马观花一般。
董卓不说话,其他人便也默不作声。斥候跪在下首,心绪难宁。冷汗顺着他的额头和后背往下淌,斥候也只能强忍着。只担心一个举止失措,惹恼了自家将军……终于,过了好一会儿,董卓才大声说了个‘好’字,随后粗犷的大笑起来。牛辅察言观色,见董卓大笑,也跟着张大嘴笑起来。其余诸将连忙发出笑声应和。营帐内一时欢乐一片。斥候这才稍稍安心,快速地伸手擦了一下额头。
一旁,李儒不动声色地听着众将大笑。李儒是董卓所辟从事史,专为董卓出谋划策。在一群五大三粗的猛将中,一袭灰衣的李儒显得形容枯槁、弱不禁风。他一直等到董卓的笑声逐渐平息,才捻动着小胡须,问斥候道:
“天子逃向北邙上,袁绍在做什么?”
斥候抬头看了眼董卓,又看了眼李儒,神色慌乱不安。
董卓豹眼环睁,闷声道:“说!”
董卓并不知李儒为何有此一问。但对自家谋士的心思细密,智计百出,他早已有深刻体会,因此格外信任李儒。听到董卓厉喝,诸将也连忙止住笑声,看向营帐中央的斥候。
一时间,仿佛所有的目光都落到了他身上。斥候更是冷汗潺潺。他嘴唇翕张,艰难地回答道:
“小的……小的不知道……”
“不知道?!”董卓脸色阴沉如乌云。
李儒对这个回答倒似早有预料,嘴角挂着微不可察地笑意,捻动着小胡须,又问:“那袁术呢,他又在做什么?”
“袁术……小的……小的……”
未等斥候说完,董卓已抓起酒爵,掷向斥候。斥候跪在地上,看着朝自己飞来的铁器,躲也不敢躲,只得硬抗了这下。酒爵砸到他的眼角,顷刻便鲜血潺潺,和他的汗水混合着向下淌。
“将军勿忧,且慢动怒。”李儒咧嘴一笑,制止董卓道,“洛阳发生动乱才不到半日,士卒未能了解所有事情,也属正常。此刻,没有消息,便是最好的消息。洛阳城中,势力最盛的袁绍、袁术两兄弟没有动静,其他人便不足为虑。这足以说明,洛阳城中的人,很可能没有去追君上。”
“对,对!”斥候连忙道,“小的离开洛阳时,城中无人去追圣驾。”
“哼。”
董卓冷哼一声,不可置否。经过李儒解释,董卓这才明白李儒询问的用意。他摩挲着微微扬起的下巴,阴沉着脸。
方才,董卓一心想着赶去北邙山迎接天子,赚取拥驾之功。一时惊喜冲昏了脑袋,他忘了洛阳城中的人,也会去追天子刘辩的问题。也幸好有李儒在,提醒了他。否则等董卓赶到北邙,却只能眼睁睁看着洛阳的人拥着天子离开,他岂不成了最大的笑话。
“好!”
董卓坐直了身子,大喝一声,说,“现天子外出,社稷倾危,洛阳城中百官公卿却不知所谓。这正是我等拥护天子,匡扶社稷之时。传我军令,全军开拔,前往北邙山迎接天子圣驾!”
“诺。”
众将纷纷领命,起身退出营帐。
纷乱之中,徐荣并没有立即离开。等到诸将离开的七七八八,他才缓缓起身,叫住从身前经过的董卓。
“将军。”
徐荣行礼。
董卓侧头看向徐荣,目光一如往常的阴冷。对徐荣而言,董卓的目光并不可怕,可怕的是董卓喜怒无常的性情。一句话不慎,便可能惹来大祸。徐荣又看了看紧跟董卓的李儒,说:
“关于洛阳之事,末将有一言,不知当讲不当讲。”
李儒细小的眼睛微眯。董卓态度很不耐烦,道:
“你说!”
徐荣暗自吸了口气。这是一次机会,可以让他独揽大功,凌驾于众将之上。但也可能因为他的野心,得罪性情鄙狭的李儒。徐荣舔了舔嘴唇,说:“智者千虑,必有一失。愚者千虑,亦有一得。洛阳之事,李从事所虑极深,是末将所不能及。但末将思虑半晌,心中也有一个问题。”
“问题?”董卓皱眉。
“末将惶恐。若末将所言有误,还请将军与李从事谅解,”徐荣说,“如今,我军在洛阳城西,北邙在洛阳城北。我军距北邙,相较洛阳甚远。洛阳城中的人,若是中途反应过来,去追天子,恐仍会在我等之前。”
“你是说,袁绍那厮仍可能赶在我们前面?”
董卓摩挲着下巴,眉头扭成了结。不等徐荣回答,片刻,董卓便自顾自点起头来。李儒能想到询问袁绍和袁术动向,足以说明他的细心。但李儒毕竟是个谋士,缺少了实战的经验,没能将北邙、洛阳和夕阳亭三地的地理因素考虑在内。董卓也是征战多年的宿将,只一想便明白徐荣说的是对的。
“那你可有解决之法?”董卓问。
徐荣当然知道怎么解决这个问题。但他作出一副为难的表情,回答:“末将能想出这个小小的缺漏,已是拾了李从事的牙慧。要末将拿出解决之法,恐非末将智力所能及。”
董卓眨眨眼。
“你呢,文优,你说该怎么办?”董卓回过头,问身后的李儒道。
李儒不是蠢材。听到徐荣提出的问题,他便明白了自己的疏漏,心中正暗自愤恨。此刻听到董卓询问,自是又惊又喜。既然徐荣能够想到这个问题,便不可能不知解决之法。显然,徐荣是故意将这个功劳让给了他。
李儒心明如镜,瞟了眼徐荣,说:“此事简单。将军只需派上将一名,携精兵五百,扼住洛阳通向北邙的必经之路,便能阻绝洛阳人的野心。不疾不徐,迎回天子圣驾。”
“嗯。”
董卓若有所思地摸索下巴,点着头,说:“文优真乃吾之张良啊……至于这阻拦袁绍、袁术的事情,就交给存侑你去做吧。存侑须得当心,袁绍等人必不会善罢甘休,一场冲突在所难免。但你若能完成此事,便是大功一件啊!”
徐荣心中窃喜,拱手作揖,道:
“谨受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