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

徐荣低头。等董卓再次躺回长椅，他才转向长桌，准备进食。长桌之上，摆着四道菜肴。煮得糜烂的葵、冬瓜煲的汤、烤制得金黄酥脆的羊腿，以及一条肥硕的腌鱼。配上一碗香喷喷的麦饭，这一餐不可谓不丰富。和平日在军中只能吃麦饭配汤相比，如梦似幻。更令人不解的是，这些食物都是热气腾腾的。董卓和这府邸的人，都不可能知道徐荣何时能够解决洛阳残兵的问题。他们又怎么能把握好这烹煮食物的时间呢？

徐荣拿起筷子，夹开鱼肉，尝了一口。鲜嫩甜美。徐荣一时胃口大开，却也只能按着性子，缓缓进食。以免发出不符合礼仪的声音，被视作对董卓的不敬。却听上首的董卓沉声道：

“文优，你继续说刚才的事儿。”

“是。”

坐在徐荣对面的李儒直着身子跪坐着，嘴角始终带着一抹捉摸不透的笑意。他捻了捻胡须，说：“如今洛阳百官擅权、朝政混乱。上位贪腐、下者碌碌，实乃颓废衰败之相。对我等如何能在洛阳站稳脚跟，在下有三策献与明公。”

“其一，选贤擢才。重用袁隗、杨彪、黄琬、马日磾等人。同时选拔地方贤能，出任刺史、太守，以安关外。”

袁隗、杨彪等人，都是大汉赫赫有名的重臣望族，安抚这些人，可以减少董卓面对的阻力。而选拔地方的人才，则是为了防止关东有人会反对董卓入主洛阳，以方便董卓一点点侵蚀大汉权威。

“其二，迁伍琼为城门校尉，替代死去的赵延。迁袁术为后将军，由明公您自领虎贲节钺。”

徐荣不知道伍琼是谁，但这么做，显然是为了彻底控制洛阳的禁军。至于袁术从虎贲中郎将，升任后将军，明升暗调，从而捋夺了袁术的兵权。值得一说的是，虎贲应是洛阳战斗力最强的禁军。

“其三——”

李儒顿了顿，眼中精光闪动，说：“其三，废天子刘辩，另立陈留王刘协为帝。”

如惊雷在耳边炸响，李儒的话太过令人震惊，竟让徐荣一时思绪都停顿了几个呼吸。

哐当

徐荣手中的筷子滚落地上。徐荣来不及捡筷子，连忙向董卓行礼赔罪。董卓不耐烦地挥挥手，没将徐荣放在心上，而是问李儒道：“这废立天子，朝中百官不会反对吗？”

徐荣默然捡起筷子，盯着面前的晚餐，一时没了胃口。

和董卓一样，徐荣也很困惑，为何李儒会提议废立天子。天子，顾名思义，乃是上天之子，轻言妄谈废立之事，不会被上天处罚吗？徐荣脑袋里嗡嗡的，他甚至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只是强烈的厌恶和恐惧填满了他的胸腔，让他恶心反胃。

李儒看向董卓，捻动着胡须，自信地说：

“今日，明公也见到了天子。今上性情懦弱，难有作为。这样的人，又怎么可能清扫朝纲，一震我大汉数百年的盛威呢！相较之下，陈留王刘协镇定自若，能言善辩，才是人主啊！此乃其一。”

“其二，陈留王幼年由董太后抚养成人。明公您也出身董氏一族，若陈留王为帝，您正好可以行外戚之名，匡扶社稷、荡清宇内。”

“其三，明公可曾听过指鹿为马的故事？”

董卓豪杰出身，好读书、不求甚解。走鹰猎鹿一绝，可论及历史，了解程度便只限于耳熟能详的那些故事。董卓阴沉着脸，说：“自是听过，但不知文优之意为何？”

李儒笑了笑，说：

“昔年，赵高辅佐秦二世胡亥，牵鹿于殿，指为奔马。凡是反对他的人，赵高一概杀之，得以独揽朝纲。如今，我等废天子另立陈留王，必定会引起朝中百官不满。但我等也正好可以借此机会，一举清除心怀不满之人。还望将军明鉴！”

董卓不知道听明白李儒的话没有，下方的徐荣是听懂了。可听懂了，反倒比没听懂更苦涩。李儒的计策也太过偏激了。这是摆明了与敌人拼命，不是敌死，便是我亡。过去有过破釜沉舟，一战成名。背水一战，大破敌军。但也有过七国反叛受诛，王莽篡汉身死的事情。

如果李儒的提议能够成功，当然是一举扫清了反对之人。但如果失败呢……

董卓摩挲着肥胖的下巴，眉头仍然紧皱。他看向下方的徐荣，道：“存侑，对这件事情，你怎么看呢？”

徐荣沉默。

“徐荣？”

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徐荣暗自深吸了一口气，莫名有种绝望的感觉。片刻，徐荣拱手低声道：“回禀将军，末将以为，废立之事，兹事体大，实在应该从长计议。”

“嗯。”

董卓若有所思地点着头。但董卓关心的，并不是事情的危险性，而是这么做的回报。董卓进一步问：“你觉得，文优的策略，能够成功吗？”

徐荣脸色如死水。他瞥了一眼李儒，又低下头去。李儒和董卓的关系，远比他和董卓的关系要近。如果在这里反对李儒，以李儒阴沉偏激的性格，事后恐不好善了。可若是就这么同意了李儒的计划，也像是把自己往火坑里推。

好吧。

徐荣叹了口气，对董卓道：“末将以为，李从事的计策，高明过人，非末将所能妄议。但仅从目前看来，李从事的目的是可以实现的。”

“嗯。”

董卓沉闷地思索着。

“徐将军。”李儒含笑看向徐荣。徐荣只感觉被毒蝎蛰了一下。

“从事请讲。”

“将军可知，今日特地将您留下，目的为何？”

“末将不知。”

李儒捻动着胡须，解释道：“一旦找出那些反对明公之人，便需要有人去清理他们。此事，非大智大勇，明察入微的人不可胜任。将军您便是最好的人选。我与明公商议良久，最终还是决定将这件事情交给您！”

徐荣愣住。他怎么也没想到，李儒和董卓当着他的面，谈论这件事请，是为了这个目的。

徐荣当即便想拒绝，但他也随即明白，他没有拒绝的权力。董卓和李儒故意在他面前谈论这件事情，就是为了拉他下水。如果拒绝，徐荣便是‘指鹿为马’第一个打压的对象。

徐荣心中苦涩不已。董卓为何选他，徐荣能想明白。这件事情，需要一把锋利的刀胜任。徐荣刚刚为董卓完成阻击洛阳的重任，自是特见青睐。只是不知道，李儒在其中发挥了多少作用。要知道，如果徐荣能做好这件事儿，当然是恩宠隆盛，加官进爵。可若是做不好，办坏了，惹恼了董卓，也必定要遭受狠厉的处罚。以李儒的性格，这是要将徐荣拉上董卓的船，还是想借此除掉徐荣都有可能。但徐荣一时也看不穿两人的想法，只能暗自头疼。

离开董卓府，月已上中天。步广里空旷寂寥。

徐荣走在路上，突然停下，仰头看着皎洁如洗的夜空，一时茫然若失。

任徐荣怎么想，也想不到董卓和李儒竟想要废除天子。这是为人臣可以做的事情吗?显然不是的。徐荣也想在这乱世之中，尽情挥洒自己的才能，一展胸中的抱负。但真的应该走到废帝这一步吗?

徐荣心中无比混乱，一时之间，他也想不明白。

从一个将军来说，董卓赏罚分明，无疑是一个可靠的对象。但董卓的残暴不仁，妄大自尊，也令人疑虑。

徐荣深深地叹了口气。

这不是他一时半会儿能想明白的问题，如今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