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伍孚行刺的事情，董卓表现得出离的愤怒。如果徐荣不能取得某种程度的进展和收获，他不能想象，会是什么样的结果。

怀着这种复杂的心情，徐荣在拐角停了几个呼吸，才走向荀攸的牢房。

昏暗的地牢内，只有过道有两支光线细若游丝的火把。因为这边人少了很多，臭味也相应减弱。牢房里，荀攸背对着徐荣，躺在石板上。一手枕着脑袋，一手放在腰间，不时抓挠几下。

“卜卦的结果如何啊，徐中郎？”刚走进牢房，徐荣便听荀攸突兀地问道。

徐荣停住。

“卜卦？”徐荣装傻反问。

荀攸轻笑了两声，拍了拍腰间。

“用和狱卒赌博做掩饰，的确很巧妙，但却很难骗过别人。”荀攸说，“一个真正的赌徒，是很看重自己的赌资，绝不会轻易与人的。徐中郎就不该将银子赏赐给狱卒。”

徐荣眼中浮起一抹笑意。

他一向听说，‘荀氏八龙，慈明最善’。却没想到，荀氏一个名不见经传的族人，也有这般明见的眼光。更有趣的问题则是，荀攸怎么知道徐荣和狱卒的赌博的？

徐荣在狱卒端来的凳子上坐下。

荀攸继续说：“是乾卦，九四，或跃在渊，对吗？”荀攸腰间的手指快速掐算，随后说，“这是上升之相啊，徐将军。凤栖于竹，龙潜于渊。君来日乘风而起，飞黄腾达，前程不可限量。”

“哦，是吗。”

荀攸的分析引起了徐荣的兴趣，“这或跃在渊。‘或’者，可能也。卦象显示，当事者有可能上升，也有可能继续潜伏。先生为何断定，这一卦是上升之相呢？”

“因为——”

荀攸一下坐起来，转过身面对徐荣。昏暗之中，看不清他的面容，只能依稀分辨出荀攸清秀如松的轮廓。荀攸神秘地笑着，说：“因为，你只有一条路可走，徐将军。你来洛阳这么长的时间了，还没明白这个道理吗？在洛阳这个大漩涡里，你只有向上爬一条路。否则，等待你的，就只有永远的沉沦或是死亡。”

徐荣眼中笑意更甚。

很有趣的道理，但徐荣想不明白，荀攸给他说这些话的目的。徐荣的运势是否上升，和荀攸有何关系？徐荣笑着抛开这些想法，对荀攸道：“运势之事，多谢先生指点。不过，在下今日来，并非为了和先生谈论卦象。而是另有事务，需要向先生问询一二。”

对徐荣没有继续追问他，荀攸心底颇有些失望。

“让我猜猜……”荀攸竖起一根手指，示意徐荣别说话，“你是想问我，还有谁参与了刺杀董卓之事吧？”

这并不难猜。

徐荣点点头，算是承认。

“但你也知道，我不可能告诉你。”

“是。”

“可你还是来了。”

我不得不来，徐荣想到。火光落在徐荣身上，照亮他的侧脸，阴晴不定。徐荣直直看着荀攸，问：“先生知道何颙死了吗?”

从荀攸脸上，徐荣看不出他的心情。这的确是一个深不见底的人。要么，是荀攸天性凉薄。要么，是通报徐荣卜卦之事的人，原本就是为了传递死讯而来。荀攸早有心理准备，所以才能表现得如此平静。徐荣默默祈祷不是前者。

荀攸沉默了许久，收起脚，盘腿而坐，道：

“如果徐将军是想用何伯求的死，来恐吓我，你恐怕要失望了。我们这些人，在做出这个决定时，便已将生死置之度外。荀某人，也早就做好了死的准备。”

徐荣脸色不变。

“先生可否告诉在下。你们这些人，指的是谁?”

荀攸默然。

“这一次，也让我猜猜看。我要是猜对了，你眨眨眼，怎么样?”徐荣嘴角挂着生冷的笑意，说，“有没有太仆王允?”

荀攸长长的打了一个哈欠，整暇以待地看着徐荣，露出饶有兴致的神情。

“有侍郎郑泰吗?”

“……”

“又或者，那个我想不起名字的……哦，侍中吴仲?”

荀攸笑意依然。

徐荣叹了口气，说：“沉默是没用的，荀侍郎。你以为只要什么都不说，我就拿你没办法吗?你会这么想，大概是还不知道这件事情吧。今日，董公废天子为弘农王，另立陈留王为帝。越骑校尉伍孚怀恨在心，意欲行刺董公不成。董公为此大为恼怒，将伍孚交给了郎中令李儒……”

虽显阳苑后，百官公卿就知道了董卓意欲废帝的野心，但真听到这个消息，荀攸还是没忍住长叹了一口气。

徐荣继续道：“不知道荀侍郎你了不了解李文优这人。我可以这样告诉你，如果你见过李儒的手段，你会觉得韩廷平是个好人。伍孚落到他的手里，不知道要遭受什么样的折磨，又会吐露出些什么事情。”

“你是说，越骑校尉伍孚?”

荀攸挑眉。他方才注意力全在废立天子上，没注意刺杀董卓的人名字。这时听到伍孚，才忽然反应过来。

“伍孚。”

徐荣肯定地重复道，“荀侍郎，现在有一个机会摆在你面前，你好好考虑。如果你愿意给我一两个名字，我或许能把伍孚从李文优手中解救出来。否则，到时伍孚供出更多的人，便又是一场党锢之祸。你一定也不想看到那样的场面吧?”

你是要一两个人死，还是要几十上百人陪着伍孚一块儿死呢?徐荣将问题抛给了荀攸。

荀攸嗤笑一声，不可置否，道：“徐将军，这里面是不是有什么误会?”

“误会?”

荀攸笑意更甚，竖起食指，说：“你是以为，伍孚是与我共谋的人?”

“嗯？”

难道不是吗。

徐荣歪头，眉头皱起。这是什么意思？荀攸的话让徐荣的脑子有些发懵。

只听荀攸继续道：“徐中郎才到洛阳，大概对洛阳的局势还不清楚。你以为，洛阳内部便是铁板一块?不，并非如此。洛阳之内，派系林立，各有利益争夺。像伍孚，乃是外戚一党，与不才并非同路之人。”

“外戚?”

伍孚是何进的人?徐荣没太明白荀攸的意思，困惑地说，“可何进已经死了。”

“对，何进已经死了。所以，伍孚一定给自己找了个新主人。”

“新主人……”

“话都说到这份上了，以徐将军的聪慧，不会还没明白吧。”荀攸戏谑地笑着，看着徐荣，“古人云，知己知彼，百战不殆。只有了解一个人，才能让自己取胜。董卓好色而贪财，暴虐而无道。如果是我来谋划这次刺杀，我一定会送一个美艳的女子，亦或名贵的珠宝给她。在宫门前刺杀？我很难评价这种做法。”

徐荣的困惑越发浓盛。

又或者，他隐约看到了荀攸想告诉他的‘真相’，只是他自己不愿意去面对。越骑校尉伍孚，并非士族公卿派去刺杀董卓的。而是……荀攸闲适地抓挠着自己的头皮，抱怨着牢房里的环境。徐荣很难从对方的脸上，看出对方的心意。

荀攸是想告诉我，伍孚是李儒，亦或董卓派出的吗？徐荣心中越发惶恐不安。在失去靠山何进后，越骑校尉伍孚第一时间投向了董卓。如果没有伍孚的帮助，董卓想平安进入洛阳都有困难。但这样一个人，却在宫门前刺杀董卓？

若说时机，的确很巧妙。天子被废，百官震怒。因此，有一个选择挺身而出，怀刃未发，并不是奇怪的事情。可如荀攸所说，这件事情的确太奇怪了。一向暴戾恣睢的董卓，竟留了伍孚一命，还将伍孚交给了李儒，而非负责这件事情的徐荣。

……不对。

徐荣摇摇头，他还能想起伍孚被抓住时的眼神和怒吼，那不像是假的。但或许，这就是董卓为何出离愤怒的原因？因为伍孚假戏真做，真的想要杀了董卓？

太难了。

徐荣摇摇头，想要把这些想法抛开。却见荀攸竖起食指，抿嘴道：“徐将军，你还记得在下方才告诉你的，你只有一条路可走吗？”

“嗯？”

“你现在走的路，是错的。它只会把你带向死亡和深渊。”

“呵。”

徐荣轻笑。如果荀攸三言两语，便想让徐荣背叛董卓，就有些天真了。徐荣能够明白荀攸的意思。

董卓为何要让人伪装刺杀自己？这应该是李儒的计略。一来，这样可以告诉其他公卿，试图刺杀董卓的下场。二来……二来，李儒是否有借此威慑徐荣的意思呢？徐荣想不明白。

这时，一西凉兵匆匆而来，在徐荣耳边附耳低语几句。大致是说，上面有个董卓派来的人，要找徐荣。徐荣皱着眉，微微点头，表示自己已经知道。士卒便转身离开。

等士卒走远，徐荣才再看向荀攸。这就是荀氏一族的子弟吗？原本，徐荣是来想要知道其余参与谋划刺杀董卓的人的名字。结果却是他被荀攸搅乱了心绪。而荀攸做了什么呢。荀攸什么也没做。

徐荣暗自叹息，道：“这里，在下也有一个意外的讯息送给荀侍郎。”

荀攸仍旧挠着脖子。

徐荣起身，说：“董公前些日子，特招荀爽为官，现已位列尚书。关于某些人的名字的事情，荀侍郎可以再好好想想，等我下次有空，再来问你。”

荀爽是荀氏八龙第六的荀慈明，荀攸的叔祖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