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操不可能去谯郡。”徐荣笃定地说,“现今天下坐观关中成败,一时还不会为了天子起兵。曹操一定也知道这点,他不会贸然回谯郡的。他只是想通过这么说,骗过嫂夫人你和陈公台。然后自己去别的地方,以免你们受到审讯,说出他的下落。”
听徐荣细细分析,连一旁对徐荣冷眼相待的陈宫,也不禁在心里暗暗自惊叹。难怪阿瞒要费那么多心思,来欺骗徐荣,这的确是一个可怕的对手。陈宫暗自想着。
是的,曹操并没有去谯郡。事实上,曹操也不可能和守城的西凉兵有勾结。此刻,他仍潜伏在陈宫家四周,只等机会打晕一个西凉兵,换上一身西凉士卒的铠甲。
曹操的计划是这样的。
利用徐荣对陈宫的审讯,让徐荣认为曹操已经离开洛阳,派人前去追赶。而曹操则混在追兵中,乘机逃离洛阳。
“既然没有去谯郡,那曹操会去哪儿呢?”却听徐荣自言自语,“会是陈留吗?东郡?还是袁绍在的渤海呢?”
徐荣摩挲下巴的手指突然顿住,表情有些愕然,道:
“我明白了,或许都不是。他去的是扶风郡。”
“扶风郡?”
徐荣明白了,一旁的韩浩却不明白了。他诧异地问:“曹操那厮去洛阳西边做什么?那面可全是我们的地盘。”
“全是?这可不见得啊,子均。”徐荣笑道,“你忘了大名鼎鼎的左将军皇甫嵩此刻率兵三万,驻扎在扶风郡吗?”
“皇甫嵩?”韩浩皱眉,想了一会儿,说,“曹操这是要去和皇甫嵩联合起来叛乱?”
“是了。”
徐荣点头。
韩浩当即抱拳,道:“末将请率健卒二十人,前往追捕曹操!以阻止曹操与皇甫嵩汇合!”
一旁的陈宫心里一紧,不由得看向徐荣。他会同意吗?陈宫屏住了呼吸。只要徐荣同意了韩浩的建议,曹操的计策便成功了一半。
可徐荣却缓缓摇了摇头,说:“不必了!这曹操离了洛阳,便如猛虎入林,谁知道他走的哪条路?要去追他,是件吃力不讨好的事情。等会儿我去面见董公,请他修书一封,写给皇甫嵩,命皇甫嵩将曹操人头送回洛阳即可。一个信使就能做到的事情,何必动用二十几个人呢。”
“可是,皇甫嵩会这么听话吗?”
“会的。你没见过皇甫将军,不了解这个人。我早些年,曾在他手下作战。这是一个很死板固执的家伙。一板一眼到像庙里雕刻的佛像。其实,这些事情,也不用我等担心。就算做不好,又和我们有什么关系呢。你说是吧,子均。”
“是,多谢将军指点!”韩浩心悦诚服地说。
徐荣没注意到,一旁的陈宫脸色如死灰。
…
站在屋外的阴影中,曹操将徐荣的话一字不漏的听进了耳中。彻骨的冰凉从胸腔扩散到四肢,令他无法动弹。黑暗中,没有西凉兵注意到这个低着头的‘同袍’的怪异。曹操静默地又等了一会儿,缓缓地退入黑暗之中。
无论徐荣是否相信陈宫的话,他都一定会派人监视陈宫的家。这样一来,陈宫这里,曹操也来不得了。回不得家,去不得蔡伯喈的府邸,这洛阳之大,竟已无曹操的容身之所。想到这里,曹操不自觉苦笑了两声。
对徐荣能看穿他去向的把戏,曹操并不太意外。如徐荣所说,关东诸侯鼠目寸光,胆小如鼠,绝不可能为了天子起兵征讨董卓。现在,唯一有实力,又对汉室有着绝对忠诚的人,只剩下一个,也就是驻扎在扶风郡的左将军皇甫嵩。曹操此行离开洛阳后,的确是想去说服皇甫嵩,起兵诛董卓、清君侧。可谁能想到,徐荣根本没想过要派人去追曹操,而是打算只让一个信使前往扶风郡,提曹操的头颅回来。
曹操没有符节通传,可没办法伪装徐荣的信使。
夜色朦胧,月光倾移,落到曹操脸上,照亮曹孟德坚毅冷漠的脸庞。曹操抬头看了眼月亮,意识到自己不能一直留在原地,否则巡逻的西凉兵,很可能会发现他。等对方盘问起来,曹操一时也想不出严丝密缝的回答。
曹操辨别了一下方向,走向更深处的小巷。巷子里黑漆漆的,没走多久,便看到两三个躺倒在路边墙延下的流民。这还是曹操有生以来,第一次要与流民为伍。想到这一点,曹操又冷声苦笑了几下。
现在要怎么办呢?
等明日天明日晓,洛阳从沉睡中苏醒。谁知道会不会有好事之徒,为了几两银子的赏钱,将曹操的下落报告被西凉人。这个时候,曹操真希望自己能变成一只鸟,飞过城墙。或是变成一只野猫,堂而皇之的从城门走出去。但这一切都是幻想,曹操面对的现实是,一旦天亮,洛阳便没有他的立足之地。
这时,曹操心中浮现起一个大胆的想法。这个想法太过匪夷所思,就连曹操自己都吓了一跳。但另一方面,如果能够成功完成自己的假设,曹操或真有可能逃出生天。
如今,反正已身陷囹吾。最坏,也就是让被抓的命运更早发生。既然这样的话,有什么理由不去做呢?
不愧是乱世之枭雄曹孟德,不过片刻,他便下定了决心,要践行自己的设想。但仅是这样还不行,如果出现在西凉兵的眼里,曹操一定会被立马认出来。曹操盘腿坐在角落里,拔出腰间的小刀,沾湿屋檐滴下的积水,抓住自己的胡须。
曹操长叹了一口气,自言自语道:
“古语有云,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但我曹操今日,已到生死存亡之机。连身着女人脂粉,我也做了。这割须又有什么大不了的呢?”
说着,曹操一刀割断了自己的胡须。
没有蓄过长胡须的人无法理解这一点,一个人突然割掉胡须,会像换了一张脸一样。现在曹操就是站在妾室卞夫人眼前,卞夫人也得多看几眼才能认出他来,更别说那些本就对曹操不熟悉的人了。
随后,曹操走出藏身处,匆匆忙忙朝夏门跑去。
陈宫家在洛阳城西南,离着夏门不算远。这对曹操来说是件好事儿。他一路跑,一路琢磨着自己要说的话。路上,碰到巡逻的西凉士卒,曹操挥动着手喝令:“让开!都让开!有急事儿!”
西凉士卒不明所以,突遭呵斥,真的就给他让开了路,连盘问一番都没有。
等来到城墙下,这次,曹操随即被守城的士卒拦下。
“你是什么人?”其中一人问。
“干什么的?”另一人喝道。
曹操没有回答,双手撑着膝盖,气喘吁吁地,指向城门外反问道:“刚才可有一个骑着马的人,从这儿出去了?”
两个守卒面面相觑,点了点头,说:
“有。”
“遭了!”曹操撕心裂肺地惊呼,把两个守卒吓了一跳,“我这下死定了!将军一定会杀了我的!”
“这是怎么了?”守卒好奇而好心地问。
“两位有所不知,我和方才出城的那人是一起的,”曹操捶打着手心,一脸哀怨地说,“将军派那人去扶风郡,面见皇甫嵩将军。谁知道他的信拿掉了。将军连忙派我去追他,没想到他竟然已经出门了!这下,我可死定了。”
出城的通传上,会写明当事人通关的目的。两个守卒方才验过了,自是也知道那人是去的扶风郡,便先入为主地相信了曹操的话。此刻看曹操如此惊慌失措的模样,低声安慰道:“你不用急,他还没走多久。你现在去追,应该还来得及。”
说到这里,另一个守卒面露异色,问:“你为什么没有骑马啊?你用脚怎么追得上他?”
“唉?”
曹操深深地叹了口气,“这深更半夜的,又事发突然,唯一的一匹马,就被那小子骑走了。我本来以为能在他出城前追上他,谁知道竟被他下一步离开了……哦,对了,你们这里一定有马对不对。不知可否借与兄弟我?来日,我定会报答两位兄弟的好心。”
守卒脸上的异色仍未褪去。他看了看身旁的同袍,问:
“你觉不觉得,这人和将军要抓的那家伙很像?”
“你是说曹操?”另一守卒打了个哈欠,说,“别多想了,曹操怎么可能自投罗网呢。不过,这人要真是曹操就好了。我听说,抓住曹操的,有十两银子呢。够我们兄弟玩十天半个月了。”
“话是这么说,可你别忘了。将军的命令,是凡是和曹操长得相似的人,都要抓起来。我觉得,我们俩还是先把他关起来。等派人去问明白了,再送他出城吧。”
“嗐,兄弟。”另一守卒压低了声音,在同袍耳边说,“你是不是傻了。这家伙误了将军的事儿,回去说不定脑袋就没了。你现在拦下他,等将军问起来,他把责任全推给我们兄弟。你说怎么办?要我说,现在就把马给他,放他离开吧。”
“也是。”
守卒默然,点了点头。两人又低声说了几句话,曹操站在一旁,脸色阴晴不定。他自认自己的表现很完美。就连紧张和恐惧,也因为要伪装成一个办坏事儿的兵,完美掩饰过过去。可如果被这两人先关起来……曹操已经想好和徐荣见面的开场词了。
片刻,两个守卒终于琢磨完。其中一人转身,去牵马。另一人则吆喝喊来两人,前去打开城门。牵马的守卒更快回到曹操身边,将缰绳交给曹操,郑重嘱托道:“兄弟你也知道,这匹马是我们用来传递急事儿的。追上了那个叫李什么的小子,你就快把马还回来。否则出了问题,我哥几个可担待不了。”
“是,是!”
曹操紧绷着脸陪笑。
大门吱嘎吱嘎,逐渐打开,曹操的心也为之收紧。只需要再打开一点,他就能出城了。等出了城,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谁还拦得住他曹孟德?曹操一动不动地紧盯着大门,却听身旁的守卒连喊了他几声,问:
“对了,兄弟,刚才我差点忘了。你的通传呢?还是给我看看,走个过场吧。”
曹操回过神来,僵硬地笑了笑,说:
“我连马都没带,哪儿会有通传呢,兄弟。你说是这个道理吧?”
谁知守卒并不买账,当即变换了脸色,冷着脸说:
“这可不行,若是没有通传。我等可不敢放你出城。”
按照汉律,让没有通传的人过关的守卒,要被罚钱,且刮去胡须,以示刑罚。
曹操心中暗道不好。可都到了这个时候了,他已经什么都顾不上了。曹操当即翻身上马,一夹马身,大喝了一声:“让开!都让开!”便纵马朝外冲去。正在开城门的几人猝不及防,连忙四下逃散。
曹操一骑绝尘,冲出夏门。
…
出了夏门,城内的情况如何,便不是曹操需要考虑的了。就算徐荣派人来追他,曹操也自信能够甩开追兵。他没有停留,便循着大道纵马急奔。如果是曹操自己,当然要挑小道走,方便逃脱。但那个送信的信使,定然走的是大道。曹操没有改变自己最开始的想法,仍然要赶去扶风郡。因此,他决不能让徐荣的信使,也抵达扶风。
约莫追了半个晚上,等天快要破晓之时,曹操才终于追上在路边休憩喂马的西凉兵。
曹操勒住马匹,居高临下,问:
“兄弟可是徐将军派出的人?”
喂马的西凉兵困惑地抬头,看向面前的陌生人,点了点头。
那就是了。曹操心说,他默然扫过停在路边的三人,心中暗自计量着。片刻,曹操翻身下马,来到西凉兵身边,说:“徐将军说,几位拿掉了东西。特派兄弟前来送给你们。”
“什么东西?”
几个西凉兵困惑不解。
曹操脸色不变,目光一直紧盯着前方的西凉兵。没等身旁的人反应过来,曹操已抽出怀中的刀,一刀刺穿了身旁之人的脖子。剩下两人脸色大变,丢下手中吃食,拔剑迎向曹操。但没等对方拔出腰间剑,曹操便杀死了第二人,扑向最后一个西凉兵。曹操将那人扑倒在地,两人扭打在一块。过了一会儿,曹操爬起来,西凉兵倒在血泊中,已没了声息。
气喘吁吁的曹操休息了一阵,伸手摸进信使的衣服,腰间,找到了一些碎银子和小玩意儿。曹操皱眉站了一会儿,又走到马身边,打开马背上的背囊。里面装的是一些吃的和水。曹操拿起一个馍塞进嘴里,边咀嚼边继续搜寻。
曹操将信使的行囊翻了一个底朝天,也没能找到自己想要的那封,徐荣写给皇甫嵩的信,一时楞在原地。曹操这时还并不知道,徐荣为了防止信使被洛阳人拦截,一共派人三队人,从三个不同的方向前往扶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