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了皇甫府,曹操心里有种天地苍茫,不知何往的失落。
曹操不惜冒着生命危险,闯关逃出洛阳。他原本有直接驾马东去,回到老家谯郡的机会。但曹操放弃了这看上去很美好很平静的选择,毅然决然赶来扶风郡,就是因为相信以皇甫嵩对汉室的忠诚,为了匡扶汉室会选择出兵。谁知道,曹操等来的,却是这种匡扶。
亲自上洛?
这听上去就像一个老家伙开的惊天玩笑。可这个玩笑却是用大汉的荣光和前程为代价,曹操不知道要怎么面对这样的现实。他茫然无措地走在街头,不知所往,也不知道自己何时停止。
“曹将军!曹孟德!”
隐隐约约,有声音从后方传来。曹操没有听到。过了一会儿,一人冲到曹操面前,将他拦住。来人气喘吁吁,断断续续说:“曹将军,我是皇甫公麾下讨虏校尉盖勋!”
“怎么?”
曹操眼前一亮,“皇甫公改变心意了?”
“不,没有。”
盖勋摇头,撑着腰肢,不停喘气。
曹操的脸色再次冷下来,讥笑般问:“那不知盖将军来这里找我做什么?”
盖勋看向曹操,望进曹操眼中,表情郑重起来,说:“尊驾难道不明白,皇甫公此去洛阳,无异于自投罗网。我此来,当然是想让尊驾帮忙,改变皇甫公的想法。皇甫公若是一定要去洛阳,便需将这扶风郡三万将士带上。尊驾以为呢?”
皇甫嵩手下,倒还有一个明白人。曹操勾起嘴角。不过,就盖勋一个小小校尉,他又能做什么?
曹操漫不经心地问:“那盖将军可有什么计划?”
盖勋说:“计划不敢,还请尊驾参详。现今,皇甫公不肯起兵诛杀董卓,不过是碍于天子威仪。但尊驾想过没有,若是天子下诏,要求皇甫公起兵诛杀董卓,重整朝纲呢。此事又当如何?”
“可是……天子并未下诏。”
“是!”
盖勋压低了声音,拉着曹操来到角落,说,“因此,我等需要伪造一份讨董檄文。”
“伪造?”曹操似笑非笑地看着盖勋,说,“盖将军可知道,这是要诛灭九族的大罪啊!”
“盖勋食汉禄,为汉臣,忠汉室。虽死犹不旋踵!”
盖勋的语气郑重慷慨,曹操也不免受到影响。曹操在心底暗自为盖勋的魄力和决心叫了声好,开口道:“可是,我等没有符节印玺,要如何才能伪造天子的诏书呢?”
“这符节印玺倒是不必……”盖勋说,“皇甫公不过需要一个帮助他下定起兵决心的理由而已。反倒是檄文的内容,定要一个文采斐然的人来写才行。否则恐无法说动皇甫公!”
曹操眨了眨眼,说:“在洛阳时,我听说王粲王仲宣,近些日子便在扶风郡附近。盖将军可曾见过他?”
“尊驾是说王仲宣?”
盖勋作恍然大悟状,“这位的确是一位文中豪杰。这些日子,他没少上皇甫公的府邸做客。只是,在下与王仲宣没有什么私交。他恐怕不会愿意为我做这么冒险的事情。”
“盖将军休要小看王仲宣!董卓逆贼,人人得而诛之,王仲宣必不会拒绝我等。早年,我曾多次在蔡伯喈的府邸见过他,与他有些许交情。只要盖将军带我去见他,我定能说服王仲宣为我等写这份檄文。”
“那就全凭尊驾了。”
盖勋恭敬地作了个揖,带着曹操走向另一侧。
…
两人在逆旅中找到王粲。如曹操所预料的,听完两人的计划后,王粲毫不犹豫地接受了这项任务。从外貌看,王粲身材矮小,其貌不扬。年龄又才到束发之年,盖勋也没想到,王粲竟有这般豪气和才气。
桌上铺开白纸,盖勋为其磨墨,曹操为其扇风。王粲提笔便写,洋洋洒洒,写了四百余字,一气呵成。文罢,曹操拿起,边吹便读,不禁大声感叹道:“蔡伯喈称王仲宣奇才,说家中藏书,都该送与仲宣。某今日一见,才知不虚啊!”
王粲羞涩地笑笑,说:
“尊驾谬赞了。”
盖勋也在一旁拿起纸页风干。文字上的功夫,身为武将的盖勋不算了解。但见王粲笔锋老辣,铁画银钩,便知此人绝非凡数,也附和地大声赞叹起来。有了这‘讨董檄文’,盖勋和曹操都安心不少。曹操就留在旅舍,休息一夜。盖勋要会皇甫府,探查皇甫嵩的口风。两人在旅店门边,握手告别。盖勋对曹操道:
“方才,我便见尊驾一直面有难色。不知为何?曹将军可是还在担心,事情成败的问题?”
“非也。元固多虑了,”曹操摇头说,“谋事在人,成事在天。已定之事,不足虑也。曹某在担心的,是另一件事情。”
盖勋加以问询。
曹操便将徐荣派出使者的事情,告诉了盖勋。盖勋思索着,点头表示他会多加注意,决不允许使者见到皇甫嵩。两人这才就此分离。
次日一早。
盖勋便来找曹操。曹操问起使者的事儿,盖勋做了一个抹脖子的动作,没再多说。随后,两人一同拿着讨董檄文,前往皇甫嵩府。这一次有了盖勋引荐,门房没再为难曹操。
经仆从告知,两人在侧房内找到了皇甫嵩。皇甫嵩端坐于椅子上,油灯下的脸色十分阴沉。也就在这时,曹操和盖勋两人注意到单膝跪在皇甫嵩下方的人,那人背影魁梧,身材健硕。而令曹操侧目的,则是这人穿了一身西凉士卒的戎甲。
曹操心里一惊,看向盖勋。盖勋也愕然地看向曹操。昨夜,盖勋特地吩咐人,守在城门边,抓住了连夜入城的西凉使者,将之杀死。盖勋自以为高枕无忧,谁知第二日,却见到了另一个使者。这就像鬼魂还世一般,令盖勋错愕不已。
两人都很清楚,使者抵达皇甫府,对曹操来说意味着的,便是囚禁和死亡。只见使者回过头来,指着曹操道:“皇甫公,这人便是董公指名道姓,要的曹操。还请皇甫公将之抓起来,交与小人。”
一时,有如天昏地暗。曹操只觉得房间内的光线,都蒙上一层死亡的阴影。他匆忙看向皇甫嵩,皇甫嵩抓着扶手,声音沙哑地问:“孟德做了什么事儿,值得董公如此兴师动众的?”
言语之下,似想翼蔽曹操。
西凉使者回答说:“曹操逆贼,多次试图行刺董公。还望皇甫公明见!”
“咳咳。”
皇甫嵩咳了咳,对曹操说,“孟德啊,你真的有试图行刺董公吗。这里是不是有什么误会?”
“启禀皇甫公,这里确实有些误会。”曹操拱手道,“孟德虽无济世之才,但也绝非乱臣贼子,这行刺朝公之事,绝非在下所为。”
“皇甫公。”
西凉使者不依不饶,从怀中掏出一封信,递与皇甫嵩。一旁的盖勋走上来,拿过信,交到皇甫嵩手里。西凉使者说:“这封信,乃是董公交与皇甫公的亲笔信。皇甫公一看便知,该如何处置曹操这逆贼。”
皇甫嵩咳嗽着摊开信,昏暗的灯光下,看不清楚。
“还是小人为将军读这封信吧。”盖勋说。
“嗯,嗯。”
皇甫嵩闷哼了几声。
盖勋便拿起信,大声读出来。这封信应该是李儒代笔,措辞颇为尖酸狠厉,就像曹操杀了董卓全家,而董卓不杀曹操难解心头之恨一般。如果是不了解李儒的人,大概会以为李儒和曹操有仇。但事实是,文如其人,李儒行文就是这样的风格。
听完信的内容,皇甫嵩的脸色越发阴沉。这时的态势已非常明显。如果皇甫嵩要保护曹操,不肯将曹操交给西凉人,就势必会得罪董卓。该何去何从呢?皇甫嵩疲惫地抬起眼睑,瞟了使者一眼,说:
“董公是否还有别的事儿,要交代给我的?”
“是。”
使者取下背上的竹筒,将之拆开,恭敬地取出其中的卷轴,说:“这是天子要求交给皇甫公的诏书。”
天子?
一听汉帝之名,在座的曹操、盖勋,以及后方的仆人,纷纷跪下。上座的皇甫嵩也随即站起来,跪在圣旨面前,伸手恭迎。信使将诏书交到皇甫嵩手中,退回原位。众人才缓缓起身。
这时,曹操的心情,已低到了最低点。不用看,曹操也知道这封诏书的内容,必定是要求皇甫嵩入洛阳任职的。曹操一点也不怀疑,以皇甫嵩的性格,就算百般不情愿,他也会选择接受。
这是上天要大汉灭亡吗?曹操在心中悲呼。就连大汉最后一根栋梁,也要这样轻易地将之折断?
“还是小人为将军读天子的诏书吧。”盖勋在一旁说。
“嗯。”
皇甫嵩将诏书顺手的交给盖勋。盖勋接过,拿在手中只觉万分沉重。天子诏书,乃一国重器。盖勋也没想过,自己有一天,竟然能够将之拿在手中。昔日楚庄王问鼎中原,秦武王举鼎周祀,也是这般心情吗?
盖勋深吸了一口气,打开诏书,匆匆读了一番。他沉默片刻,继而大笑,道:“一派胡言!一派胡言!这般胡言乱语,怎可能是天子的诏令?”
“元固?”皇甫嵩低声。
盖勋却不理会,突兀地向后退了几步,信手将天子诏书放到了火上。火焰顺着诏书上好的蚕丝向上攀爬,不过片刻,便将诏书烧了个一干二净。房内的人都傻掉了。就连一向叛经离道的曹操,曹孟德,也没想到盖勋竟会来这一手。
皇甫嵩瞪大了眼睛,胸口剧烈起伏,呵斥到:“元固啊,元固!你这是在做什么啊!你可知道,这是诛灭三族的重罪啊!”
天子诏书,奉旨不尊,已是死罪。更别说,直接把信给烧了。
盖勋悲怆地大笑三声说:“皇甫公,你有所不知,这诏书上,全是胡言乱语,怎可能是天子亲笔?”说着,他拿出怀中王粲所写讨董檄文,呈与皇甫嵩,道:“小人手中的这份,才是真正的天子诏书,还望皇甫公明见。”
皇甫嵩接过盖勋递来的纸。这一次,他没再让人代读,自己将之摊开。从头到尾,快速读来,顺畅痛快。文笔斐然,情感深刻,令人叹惋。皇甫嵩捧着讨董檄文的手不觉颤抖着,说:
“天子在朝,竟这般受人欺晦么?我等身为汉臣,自当尽忠死节,为匡扶汉室尽一分绵力……”
听到皇甫嵩如此说,下方的盖勋苍凉地大笑起来。笑声停,盖勋已满脸热泪。盖勋跪地,朝皇甫嵩行了三次大礼,掷地有声地说道:“末将追随将军征战五年有余矣,历经南北,诚不敢弃。然今日,末将焚毁诏书,自知死罪,不可除免。只盼公犹记旧情,为小人照顾妻儿老母。元固在此谢过,来生必衔草结环,以报将军恩德!”
言罢,在几人反应过来前,盖勋拔出佩剑,自刎而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