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辎重被烧，不知道洛阳形势的情况下，也要继续前进。这真的值得吗？

皇甫嵩没有过多的去想这个问题。他没有多等，只在原地又待了一天，便带着收拢起的大部分士卒开拔。浮桥毫无疑问地又被烧掉了。皇甫嵩便转而向上，根据赵谭的指引，找到可供渡河的浅滩。

随着冬日临近，河水只会越来越浅。不知道是不是上天眷顾，仅仅过了两三天，这洛河便又下降了一截。没有了徐荣的阻拦，皇甫嵩很快渡过了洛河。这么轻而易举地达成了自己消耗众多士卒性命，也没能做到的事情，皇甫嵩心中有些许高兴。

或许，这真的是天意，天意垂怜，所以才会让我这么轻易的渡过浅滩？皇甫嵩望着万里无云的天空，默默想着。或许，这是上天，想要我拯救天子，匡扶汉室？

不知不觉间，皇甫嵩的心情舒畅许多。

其实情况没有想象那么糟糕，皇甫嵩派人去洛阳附近征粮，自己带着大部队继续进军。如果运气好，抵达洛阳城下，雍门还在曹操的控制之下，皇甫嵩便能直接进入洛阳。这件事情，想起来就如同梦幻一般，只有一步之遥。而另一方面，就算曹操已经被董卓军击溃，皇甫嵩也可以凭借着征来的粮食稳住阵脚，围攻洛阳城。

当然，如果能征到粮的话。进入洛阳前，皇甫嵩就听说了西凉人在洛阳城郊杀烧掳掠的恶行。这恐怕已经让洛阳城郊十室九空了吧？

这里值得一说的是，夕阳亭离洛阳很近。

大军前进，一天就能从夕阳亭赶到洛阳城外。如果是轻骑简行，不要半日便能抵达。行军不过半日，皇甫嵩便已能看到洛阳城的轮廓。两尊宫殿外的朝天阙，巍峨壮阔，明晰如近在眼前。

遥遥的，只见一个骑手自洛阳朝这个方向赶来。

原本，那骑手还只是黑点。没过多久，便已能清晰地看到轮廓。见到皇甫嵩军，骑手原本想掉头逃走，可不知为何，又忽的转了个圈，回到原道。皇甫嵩骑兵将这个陌生人，曹操的使者带到皇甫嵩面前。

来人单膝跪下：“将军，我军就要溃败了，急需您的支援！”

使者声音颤抖着，激动而恐惧。

“你不要慌，慢慢说，发生了什么。”皇甫嵩的心情也很激动。他没想到，竟会在半途，撞上曹操派来的人。曹操肯定不知道他已经渡过洛河，在这种情况下，也要派人冒死突围，足以说明情况有多糟糕。但另一方面，也说明，雍门还在曹操手中。

如梦似幻的现实，只有一步之遥。

使者深吸了几口气，顾不上身上伤口仍在流血，大声说：“昨夜，城门校尉伍琼突然变脸，突袭我军。曹将军虽早有防备，但奈不住对方人数众多，我军仍陷入险境之中……将军，如果您再不赶到，雍门……雍门就要失守了！”

皇甫嵩顿时脸色大变。

果然，雍门虽还在曹操手中，却已面临危机。皇甫嵩没再多想，翻身上马，便令赵谭收聚剩余的骑兵，要赶赴洛阳援救曹操。赵谭上前，拉住皇甫嵩的马缰，扑通跪下，道：“将军，曹操既已溃败，我等还是退军吧！”

“嗯？”

皇甫嵩侧目，怒视赵谭，厉声道：“松开，赵谭！你这是做什么？你耳朵聋了吗。雍门是陷入困境，还没有陷落呢！”

赵谭脸色困苦。

是的，还没陷落，可与陷落又有何区别呢？使者离开时，情况都已如此危急。等他们从这里赶到洛阳，很可能局势已定。而皇甫嵩只带少量骑兵前往，不是送羊入虎口么。赵谭对皇甫嵩忠心耿耿，自是不愿看到自家将军犯险。

见皇甫嵩怒意更甚，赵谭不敢再顶撞，只得抱拳道：“将军，若一定要去。您就将这事情交给末将吧！”

“胡说！”

皇甫嵩明白赵谭的意思，大声斥责，“为将之道，身先士卒。岂有将危险推与旁人之理？”

说着，皇甫嵩不再理会赵谭，一夹马身，纵马驰出。

带着骑兵，皇甫嵩很快甩开后队。狂风在皇甫嵩耳边呼啸，一时，皇甫嵩心中竟有种错觉，他仿佛回到了年轻的时候，纵马驰骋，高歌猛进。皇甫嵩很想放声大笑，却没发出任何声音，也不知是不是被风声所掩盖。

很快。

皇甫嵩便赶到洛阳城附近。对面，董卓麾下中郎将胡轸，听闻了皇甫嵩赶到的消息，也带着部分西凉骁骑，朝皇甫嵩迎来。两军在半道相遇。皇甫嵩没有多说，直接指挥骑兵朝胡轸发动冲锋。双方一次交锋，皇甫嵩便凭借着数量和战斗力的优势，轻易将胡轸击溃，迫使胡轸向后撤退。皇甫嵩不自觉地在心中将徐荣与胡轸比较，这才发现，徐荣这人有多可怕。

“皇甫嵩老儿，你休要得意。”一脸横肉的胡轸落荒而逃，大声吼道，“我军已攻下雍门。你现在就是赶去，也已经迟了！”

“胡说！”

皇甫嵩朝着风大声厉喝。

他不相信胡轸的话，心却仍不觉下沉。胡轸这么说，很可能只是为了扰乱他的心神的，但……也有可能是真的。皇甫嵩不知道答案是哪一个。现在，洛阳近在眼前，答案即将揭晓。皇甫嵩的手不自觉颤抖起来。他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的手，仰头哈哈大笑，悲凉而粗犷。昔日叱咤沙场，呼风唤雨的皇甫义真，竟也有手抖的一天？

笑声停，皇甫嵩稳住心神，没再过多迟疑，便朝洛阳驰去。

等靠得近了，发现洛阳城下的西凉军已四散离开。城墙上，隐隐约约站着一批人。等越发清晰后，皇甫嵩发现，站在城头上的，是个十来岁的孩子。少年身穿深沉黑色，饰以金丝镶边。龙纹虎豹，若隐若现。

这是……

皇甫嵩只觉一道冷流自后背流遍全身，令他脸皮紧绷。这孩子皇甫嵩不熟，但也并不陌生。这是昔日的陈留王，如今的天子刘协。皇甫嵩的脑子像是突然炸裂了一般，几乎眩晕。

刘协出现在雍门之上，这说明……这说明曹操已经败了。胡轸并非诈唬皇甫嵩，这件事儿是真的。

马速放缓。

皇甫嵩等人缓缓靠近城门。皇甫嵩还无法接受突然转变的事实。原本，此刻大门应该向他敞开，恭迎他进入洛阳。但这一切，只是梦幻。现实只有站在城楼上的少年。

皇甫嵩的眼前浮现起近日的一幕幕场景。

曹操出现在扶风郡，盖勋死谏，起兵。与徐荣交战，曹操夜袭洛阳。强渡洛河，被徐荣偷袭，辎重被焚……一幕幕，如同幻影。皇甫嵩仿佛又回到了扶风郡，正等着丰富的晚宴。

这是发生了什么？又怎么走到了如今这一步？皇甫嵩有些想不明白。

城楼上。

刘协身着黑金深衣，小脸紧绷，不苟言笑地看着下方数千扶风郡而来的骑兵。他是否知道这些人为他而来呢？很难从刘协的表情看出这点。刘协藏在袖子里的手紧扣着，他清了清嗓子，对下方的皇甫嵩道：

“左将军，你见到寡人，为何不拜呢？”

皇甫嵩这才回过神来。他匆匆翻身下马，跪在地上：

“臣皇甫嵩，拜见陛下。”

其后，数千铁骑纷纷下马，跪地。

“拜见陛下。”

声势浩大，如气浪从城墙下涌起，拂过刘协的脸。刘协脸色不变，故作镇定地继续说李儒教给他的话：“皇甫将军，汝出身将门，世代为大汉而战。利禄爵位，大汉可曾亏待于你？”

“回陛下。大汉恩宠，无以复加。臣永世不忘。”

“那你，为何带兵出现在这儿？你这是要谋逆造反吗？”

造反。

两个字像一记耳光狠狠扇过皇甫嵩的脸。老人抬头，望向城楼上的天子刘协。刘协大概并不能很好的理解，自己说的话是什么意思，以及其中会对皇甫嵩造成多大的影响。

皇甫嵩的眼角弯起来，露出悲伤的笑。他仰头大声道：

“臣此来，只为诛除董贼，以光复我大汉河山！还望陛下明见！只可惜，有心杀贼，无力回天啊！臣皇甫嵩有愧于陛下，有愧于先帝……臣有愧啊……”

皇甫嵩的声音在空寂宁静的洛阳城下回荡着。夕阳西斜，如披风落到皇甫嵩的身上，带着迟暮的伤感。话音落，皇甫嵩骤然拔出剑来，便想自刎。一旁的赵谭眼疾手快，连忙将皇甫嵩扑倒在地。

后方，不知什么时候赶到的徐荣，带着数千西凉铁骑，出现在皇甫嵩军后方。几日前，徐荣绕过皇甫嵩，进入皇甫嵩后面。并不是为了攻击皇甫嵩的辎重，而是为了去找李儒所说的西凉援军，让他们加快行军速度。至于洛阳……徐荣相信，李儒一定还埋有后手，以应对可能出现的危机。果然，徐荣驰马来到前方，看着城楼上的刘协，自嘲的笑笑。

最终，伍琼的确是董卓李儒的人么。这么一来，荀攸的目的，就是想借徐荣的手，拔掉这颗钉子了。这阴差阳错间，不知又有多少洛阳公卿，要身殒此地了。

城门缓缓朝众人开启。

已经明白自己没有机会的皇甫嵩没有反抗，任由西凉兵将之捉了起来。徐荣带着俘虏与部下，缓缓驰入死寂一般的洛阳城。昔日辉煌的帝国首都，如今只剩下一次又一次践踏后的残破与不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