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雍的话,让原本温馨的气氛陡然肃冷了许多。刘备从回忆跌入现实。在过去,他和简雍只是两个采摘槐花的孩童。但如今,两人一人是富甲一方的商人,一人是不知明日在何处的草民,未来可谓天差地别。商人性本逐利,刘备清醒地认识到,他若是不能拿出足以打动简雍的东西,恐很难靠人情说动这位昔日的同伴。
刘备略微思考后,他侧身迎向简雍,说:“宪和,你可还记得黄巾叛乱吗?”
“自是记得。”
“黄巾之乱,自张角始,祸乱天下,兵连祸结。四海之内,流民如织。百里之间,空余白骨。田生草蔓,路见饿殍。天子乃下诏,令天下健儿并起征讨蛾贼。大汉男儿悍不畏死,争先恐后,赢粮景从,天下乃定。而后,天子恩德泽被四海,封赏不计其数。这些事情,宪和可还记得?”
“自是记得。”简雍回答。
刘备循循善诱,继续道:“而如今,董卓暴虐,其势更胜黄巾。天子孤危,非去日可相提并论。百官公卿,如稚子嗷嗷待哺。关中百姓,期盼义兵如星辰盼月。现曹孟德振而发愤,联合诸侯,首唱义兵。来日,兵锋叩汜水,掠秦地,夺洛阳如探囊取物。解民倒悬,援助天子,安定天下。天子岂能不感念于怀,厚厚恩赏?”
简雍听刘备说着,他的神色逐渐由漫不经心,变成郑重其事。简雍不知不觉坐起来,身子向着刘备倾斜,压低了声音,问:“玄德的意思,可是说,我等或许能从这董卓之乱中谋得好处,捞一个一官半职?”
“恰如宪和所言!”
刘备正色郑重答道。
简雍身子回归原位,又拿起水壶撮了一口,稍稍平复了些许心情。疑虑与贪婪之色在简雍的眉宇间闪动,简雍思索着,眼珠不停旋转。几个呼吸后,简雍看向刘备,脸色沉郁,问:
“我听闻,昔日玄德也有参加平定黄巾贼的叛乱?”
“是。”
“可曾立下功劳?”
“小有功劳。”
“那——”简雍眼眸中的精光收缩成一枚小小的白点,说,“玄德可曾得了什么封赏?”
刘备话到喉咙,一下被简雍的话噎了回去。相比于当时平定黄巾之乱的其他人,没有士族豪门帮衬,也不肯行贿媚礼的刘备,说不定是封赏最差的那个。安喜县县尉?这微不足道的官职,真的配得上我的努力和功绩吗。刘备愤懑地想着。但这时,不是发泄脾气的时候。简雍既然这么问他,多半已经知道了刘备的情况。刘备只得咬着牙,如实承认:
“先帝恩德,曾除小弟为县尉。”
“县尉啊……”
简雍拖长了声音,整暇以待地侧过身子,拿起鸭腿继续啃咬,啧啧有声。
刘备明白简雍的意思。如果说,平定黄巾叛乱,刘备只被封为县尉。刘备又怎么能保证,在平定董卓之乱后,他可以得到丰厚的赏赐,足以回馈简雍给他的帮助呢?
一抹讥讽而轻蔑的笑意从刘备嘴角一闪而逝,刘备拱手,平静地说:“宪和有所不知。这次联合诸侯讨伐董卓的人,曹操曹孟德,乃是鄙人故友。在曹孟德逃离洛阳时,我出手相帮,救过孟德一命。想来,以曹孟德天下英杰之才,必不会忘记这件事儿……”
“哦?”
简雍脸上浮起疑虑之色。
“宪和若是不信,不妨派人去小黄打听打听。想来,很容易便能问到真相!”刘备正色说。
看刘备这副诚恳的样子,事情多半是真的了。如果,刘备这次真和曹操拉上了关系。或许……想着,简雍随即哈哈大笑,说:“玄德,故友也。我岂能不信你?”
你若是相信,就不会问了。刘备心说,但还是微笑着出声附和。
简雍也跟着笑着点头。待笑声停,简雍眯起眼,似神游天外般再次陷入遐思。以简雍对刘备的能力了解,刘备的确是能够做大事的人,只是一直欠缺时机。这一次,刘备是否能遇风云而化龙呢?简雍似笑非笑地看着刘备,问:
“不知,玄德这次来,是想让我怎么帮你呢?”
听简雍这话,已然是倾向于答应这件事儿了。刘备心脏剧烈跳动了几下。他压抑着兴奋,故作平静地说:
“身逢乱世,欲建立功业,非有精锐千卒不可。然而,养兵练兵,花费甚重。小弟一人无力支付,故特地前来,想让宪和你帮衬一二。”
简雍若有所思地点这头:“不知,你需要我给多少?”
刘备低声说了一个数字。
坐在上方的简雍差点为此跳起来。“玄德,你这是疯了?”简雍脸色惨白,大叫。刘备这一开口,竟就要去他一半家财。是想,就算是童年旧友,又有谁能做到毫无保留地相信与付出呢?
对此,刘备唯有苦涩笑着,他没有告诉简雍,这还只是前期招兵,购买粮草,甲胄弓箭的钱。一旦开战,人,粮,器物,都会像流水一般没有节制的向外流淌。到了那时,刘备若是没能打下一州一郡,成为封疆大吏。简雍就是把家底全赔进去了,也不够养一支军队的。
这时,一个仆人匆匆忙忙来到简雍身旁,附耳低语,说是有万分紧急之事儿。简雍素来信任这人,见他神色慌张,也知道事情不好,跟着慌乱起来。眼角余光,简雍看到了堂下的刘备,他不耐烦地挥了挥手,说:“玄德,这征兵之事,还需从长计议。等过几日,我再派人去找你。你看可好?”
刘备又不是初出茅庐的嫩头青,所谓过些日子再说,和拒绝没有两样。刘备心中颇为遗憾和颓废,却也只能自嘲自己白费口舌。他拱手行礼,说:“一切皆如简君所言。只是小弟在此,还有一个不情之请。”
“你说。”简雍颇为不耐烦。
“简君若是不弃,希望能赠小弟冬衣两件,聊以暖寒。”
简雍斜眼瞥向刘备,这才注意到刘备身上穿着的泛旧的冬衣,不觉冷笑。他挥了挥手,吩咐:“王五,你把你的冬衣脱下来,送给刘玄德吧。”说着,简雍又看向刘备,说:“玄德若是没有别事儿,就请回吧。我还有事儿,就不送你了。”
“是。”
刘备脸色因羞愧而泛红。他没想到过,简雍竟回吩咐下人把旧衣脱给刘备,还只有一件。这种侮辱,令刘备后背泛热。但相比于空手而归,这已经是较好的结果。刘备的过人之处,便是能屈能伸。如今贫困,受人白眼相待,属实正常,刘备心中连半点怨恨都没有,认真感谢后,拿着冬衣离开简雍府邸。
见刘备退去,一直等在简雍身旁的仆人才开口,说:“大事不好了,主人。我们从青州购买的镔铁和药材,全被黄巾贼半道打劫,给抢走了!”
“你说什么?!”
闻言,简雍站立不稳,陡然摔了一个屁墩。这批货,是简雍为了在联合讨董中,发一笔战争财,特意从青州购进。只求卖给某个诸侯,赚一笔战争红利。陡然听到这个结果,简雍无法接受。如果丢了这批货,简雍的家业,至少要退回到十年前。十年努力,一朝白费,也只有商人之流的人能体会到这样大起大落的人生。
简雍坐在胡床上,似疯似癫地轻笑几声,唬得一旁的仆人惊疑难定。
简雍忽然想起刘备。他这才陡然间明白过来,乱世之中,若没有一个强有力的依靠,是走不远的。别的不说,就算这批军资真的能抵达雍丘,简雍就能做好一笔生意吗?那些诸侯真的不会像黄巾贼一样,直接把货物抢走?
所以说,无法握在自己手中的命运,不配叫做命运。
简雍呆呆地望着前方半晌,才回过神来。他大声吩咐仆人道:“去找刘玄德!去,去小黄找到他!告诉他,只要能为我夺回这批货物,我就答应资助他招兵买马!无论他要多少,我都在所不惜!”
仆人低着头,听着简雍大吼大叫。他怀疑,简雍已经被这个突然的消息刺激疯了。但在确定简雍疯掉前,仆人不敢造次,只得乖乖的溜出府邸,去追雪地中的刘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