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关氏为余漪娴请了宫里的嬷嬷习规矩,足足学了好些时日。
余漪娴这个年都过得不太好。
出元宵后宫里就开始了紧锣密鼓地选秀程序。世家女们被传入宫中,才情,家世,品性,一轮又一轮的筛选检查核实,搞的是筋疲力尽。
不出意外,余漪娴入选了。
名单被报给了皇帝,合格的秀女们回家待选,等四月上天气回暖后入宫让贵人们选看。
关氏备了车马,将余漪娴带回了家。“在宫里过得好吗?有没有和人起争执?”马车的缝隙封的严实,关氏又命人用火盆将内里烤暖了,还为余漪娴备了小手炉和兔毛小绒毯。余漪娴一上车就被暖的昏昏欲睡,在宫内积的疲乏爬上身子,又是在关氏身旁,安心又踏实,她靠着关氏的肩膀,跟着马车一颠一颠,眼睛都要睁不开了。关氏半天问了什么,她迷迷瞪瞪一个字也没听清。
见她像只小猫似的倚着自己发困,关氏到底没舍得叫醒,索性让她懒倦了个彻底。
马车刚一入府,余漪娴就醒了。
她缓了那么一小会儿功夫,就彻彻底底的清醒了,又恢复了往日那沉静模样。
关氏替她顺了顺头发,把披风为她系好。“走吧,得先去荣寿堂回话,老太太和主君都在堂上等着呢。”
余漪娴乖顺的应了,又想起些什么,问:“母亲,甘氏近日可还算安分?”
关氏小小思虑了一下:“你不说我都要忘了,她被放出来后倒也算安分,你爹去看了两眼,陪了两天,然后……”
余漪娴觉出话里有些不对,驻足。“然后什么?”
关氏又是难为情又是懊恼的轻轻跺脚,“她,她,她几天前被诊出有孕了。”
余漪娴猛然有些晃神,她只是在宫里住了近两月,不着家不理会。甘氏竟有这般好本事,不声不响折腾出个孩子来,晴天砸下个大棒槌,生生把她敲得懵了一懵。
她慢慢地转脖子去看关氏,“母亲何时知道的?”
关氏恨恨:“她从柴房出来后,突然就说以前对我不敬是她不该,哭着求着要来我房里站规矩。我一头雾水,但老太太说体谅她这样心诚,便做主替我允了。我只好应下,虽日日看着恶心,但也并没有过分苛责。谁知前几日,老爷过来了,她突然就做出恶心的样子,要吐不吐瞧着甚是可怜。老爷果然问起,她扑通一声居然就跪下了,还要哭不哭……”
“于是父亲对她又怜惜了?”
关氏为难。
“见她难受请了大夫?”
关氏点头。
余漪娴有些崩溃地扶住额角,揉了揉。
“大夫诊出来什么了?”
“已经有孕两个月了。”
“……….”
余漪娴实在是提不起力气,半响说不出话。甘氏甘小娘。实在是太有运气也太有本事了。总是能在运气来的时候死死抓住,不是有本事是什么?
五年前老太太把甘氏买进府,安置在了侧院。当时她记得父亲还没有像如今一样冷淡,还会常来母亲房里逗她们三姐弟,后来,后来………后来甘氏怀上了余慧娴。她的四妹妹,慧娘。父亲本就子嗣不丰,得了一个软软绵绵的女儿,自然高兴。加上甘氏肯在父亲身上用心,做小伏低,很快便得了父亲爱重。
她小时候,其实还没有像现在这样,冷冷淡淡清清明明。她还怀着满满一腔孺慕之情,盼着父亲放衙之后给她买拐街老王头的蜜李吃。但是,后来她再也没有等到。
前几次,到了约定吃零嘴的日子,她还会傻乎乎的跑去初明堂问余耀德去要。他总是才想起来的样子,然后漫不经心挥挥手让小厮跑去买了再给他送回来。甘氏总是陪在他身边,只笑着看着,看着她一腔欢欣落空的样子,一言不发。
后来,次数多了,余漪娴便也不再要了。她也不是不懂事,不是想不明白,多几次,她就懂了。别人心里存着你,想对你好才捧到你面前的东西,和你巴巴地去求才会敷衍给你的东西,是不一样的。
虽然味道还一样,但是心意不一样了。
荣寿堂里,正齐聚着,热热闹闹说着话。
余老太太坐在上首,往下就是余耀德。
余恭娴,余温璟安安静静地坐着,眼观鼻鼻观心。甘氏团在绣凳上,笑意盈盈地回着余老太太的话,手轻轻搭在小腹上。
余漪娴信步走了进来,眉眼含笑,“女儿给祖母和父亲问安。”
余老太太见了余漪娴,眉开眼笑:“诶呦,祖母的宝贝孙女儿回来了,快过来让我好好看看,长这么大,第一次离家这么久,可把祖母想坏了。”
余漪娴乖巧地倚过去,靠在余老太太怀里被她“心啊,肝啊”地叫唤。
“祖母,”余漪娴抬起头来,似是才注意到甘氏,一派天真姿态,问着老太太。“小娘这是……..?”
甘氏恨得咬碎了一口银牙,面上还得端出笑意,羞赧地望向余耀德。
“娴娘,你要添个弟弟了。”余耀德喜色带上了脸,容光焕发。那高兴样子简直不像添个孩子,倒像添了顶高高的乌纱帽。
余漪娴温温笑着,不说话。
余老太太问起宫里的事:“见着宫里的贵人了?”
余漪娴垂眸,心中涌起几分嘲意。“是见着了几位贵人,不过只远远见了礼,并未及近前去。”
“哦~~”老太太仍是笑眯眯地,“宫里风水好,养人。瞧瞧我们娴娘且住了不到两月便比之前在府里水灵,那要是有幸,再多养上两年……….”
余漪娴只笑,就是不接茬,生生晾到余老太太笑不出来,慢慢把她松开,才开了玉口:“祖母说的极是”
老太太抚了抚桂花油润的顺滑的鬓发,冷淡地开口,“那就先用饭吧。”
“一顿席面,吃的真叫人不顺心。”午饭收拾完后,余老太太靠在榻上,冷冷地抱怨。王妈妈跪在一旁轻柔的替她按着头上的穴位,小心翼翼。
佛珠一颗颗在老太太的手里滚动,一下一下,极有规律。“甘氏太贪心了。当时把她聘进来,想着是牵制关氏,”
“娴娘是真的聪明,聪敏慧黠,像她祖父。可惜,是个女孩儿。”老太太闭着眼,神色平静。“她们姐弟三人,只有她最合我的心意。我有一段时间,很久都想不明白,同是一个母亲教出的孩子,这么就这么性情不同。后来,就不想了。”
老太太慢慢坐了起来,王妈妈眼疾手快往她身下垫了一把凭几,让老太太舒舒服服地靠了。
“我知道她孝顺,知恩图报。前些日子,我用她母亲和弟妹逼她屈服,她让了步。那之后我就明白,再想与我的娴娘回到以前的样子,怕是不能了。而今…………她的样子,嘴上虽然依旧恭顺,可我活了这么大年纪了,她的心思,我看不出?怕是已然和我离了心了!”
王妈妈小心翼翼地为她斟上一盏安神的药茶,看着老太太慢慢喝尽了,才斟酌着开口:“大姑娘想必是能体谅您的苦处的,您为家族的前程殚精竭虑,费尽心血,她是能明白的。”
老太太按着眉心,疲乏极了的样子,“要是德儿有半分争气……..我与我的荔儿,我的娴儿…..必不至于走到如此地步。”
荔儿。余荔。老太太唯一的女儿。
如心如肝一般疼大的姑娘,嫁去了敦宁候府,冠了方姓。因娘家不显,又无儿子傍身,腰杆不硬。故而虽为当家主母,这些年也过的极为不顺。婆婆不放权,妯娌瞧不起,小姑子随意嘲弄。
已经是这样的日子了,苦成这样子了。
五年前,新皇登基,方家有从龙之功,加官进爵。老太太瞅着风向,去敦宁候府又哭又闹,替余耀德将官位升了半级,使得余荔的日子雪上加霜。余荔怨在心里,从此不与娘家来往,母女之情险些断绝。直到三年前余荔产下一对双胞胎女儿,老太太被邀吃满月酒,才稍稍缓和一下。
想到此处,王妈妈不禁打了个哆嗦,老太太的心太狠了,为了儿子官位有所寸进,就能全然不顾女儿与孙女死活。即使她已经跟着伺候了这么多年,想想还是不禁悚然。
老太太哀哀叹道:“子不肖父啊!但凡德儿,有他爹爹一半的成算和手腕,我也断然不必这样殚精竭虑替他操持。这么多年………”
她闭上眼。冬日的空气凝滞的像一滩死水,屋外又飘雪了,夹杂着雪沫的冷风从门帘细细的缝里偷偷摸摸钻进来,又迅速被火盆的温度吞噬。但隐约中,还有几分似有似无的冷意轻飘飘地渗进她的骨头里,激得她一阵哆嗦,又觉不出什么所以然来。
屋子里安静的出奇,只有主仆两个轻轻的呼吸声和火盆里银骨炭小小的爆裂声。
老太太没有睁眼。她低沉的开口,声音微弱的似是在自语:“我身子熬不了几年了。可府里这光景,就是死了,我合不上眼睛啊。只盼着,只盼着………”她褶皱的眼皮微微撩起缝隙,眼底浑浊不清,显尽老态,“现下我只盼着….…瑾儿能得他姐姐教导,当立起这个门户。他们要恨,就恨我吧。怨我也罢恨我也罢,老头子留下的这个门第,我得替他撑起来。若能见到门楣光耀的那一天,我走也能走的安心些。”王妈妈没听清前面的话,只听见最后一句。她忙惶恐地劝慰:“您身子好着呢,莫要这样吓自己。年前大夫来请脉的时候,不还说您精神矍铄吗?您少操些心,安安心心地荣养着,必能如愿的。”
老太太不言,王妈妈也不敢再劝,悄悄退下了。
老太太心里没有娴娘吗?不是的。
那是她的第一个小孙女,捧在手心里长大的,怎么会不疼呢?可是,为了儿子的前程,明知后果,她却不得不做。把她的小囡囡啊,生生的推远了。
窗外雪声簌簌。
余漪娴靠在窗边,静静坐着。
屋里没有点灯,黑黝黝的一片,只有斑驳月影零零碎碎地晃进来。
她手边放着一小碗早已冰凉的梅子酿,出神半晌,余漪娴才端起喝了一口。淡淡酒气溢进口腔,带着冰雪的温度冲上脑门。余漪娴一下子就清醒了,她微仰起头,迎着洒进来的月光。月光映在她眼睛里,照的她眼睛清清亮亮。
琦菱立在稍远的地方,担忧地看着她的小姐。她默默想着:只盼姑娘的心也能如她的眼睛一般清亮,别再忧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