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家。
孙怡推开顾南笙房间门的时候,发现里面竟然比外面的夜,还要黑,还要冷。
烟与酒,交织混杂的味道,浓郁刺鼻得让人很是反胃作呕。
并没有在第一时间开灯。
很长一段时间,孙怡都保持着站在门口一动不动的姿势,静静看着蜷在冰冷地板上,昏睡不醒的男人。
有那么一瞬的恍惚,孙怡觉得自己在做梦。一个可怕,无比真实,却漫长得怎么也醒不过的梦。
原本,她有着让所有女人都羡慕嫉妒的婚姻,有着人人羡煞却望尘莫及的生活。
整个十二帝国的豪门上流圈,谁都知道:顾峰然爱她,爱到骨子里。
在顾峰然的意识里:她比他自己的性命,更加重要更加宝贝。
那时,但凡有见到她,都会说:顾夫人,你的命,怎么那么好,能遇上这般痴情又忠贞的男人。
成婚三十载,顾峰然与那些豪门望族的男人不同,没有没完没了的绯闻情人,没有灯红酒绿的醉生梦死,每天都定时定点上班下班。如果迫不得已要去外地出差,再累再忙,顾峰然都会主动打视频电话给她。
孙怡不知道什么时候养成的习惯:顾峰然不在她身边,她就失眠睡不着。
顾峰然每次外出,晚上就在视频里,给她唱歌,给她讲故事,俨然把她宠成了小公主。
顾峰然去世之时,她刚过48岁。在那之前,所有人见到她,都觉得时间与岁月的痕迹,仿若在她那里凝固了。每次她去美容院,遇到里面不认识她的客户,都会惊叹:你看起来也就二十出头的样子,这么年轻,就来保养了?!
可是,自从顾峰然走后,短短半年的时间,孙怡不仅瞧见自己眼部有了细细密密的皱纹,就连头发都开始白了。
这些日子以来,孙怡脑子里,时时刻刻都涌动着疯狂的想法:跟着顾峰然去了。
但,撑着她一天又一天重复活着承受煎熬的唯一念想,就是:顾南笙。
世间,任何一位母亲,都会因为自己的孩子,骄傲而幸福。
孙怡也不例外。
顾南笙是她这辈子最大的骄傲。
生下顾南笙以后,孙怡尝到了作为母亲、不能言喻的特殊幸福。
顾南笙就是那么懂事。
虽然生在豪门,从小却不蛮横、不骄纵,没有一点纨绔子弟的不羁模样。翩翩有礼,谦逊温和。他的性子,俨然是遗传到了顾峰然。不仅不让她操心,反而还会给她无尽的关怀。
可,就是她那最大的骄傲,如今却成为她心口上,最深的伤疤。
孙怡僵硬地站在门口,觉得血液都静滞不流通了。
许久,她才迈动步子,往房间里走。
路过玄关,她顺手把灯,全数按开。
刺目的灯光,顷刻之间,将房间照得雪亮。
沉睡的顾南笙,不适应突然的强烈光线,身体机能的本能反应:抬手,护住眼睛。
下一秒,他嘶哑的嗓音,沉沉地响起:“妈,把灯关上。”
说着,顾南笙翻了个身,将脑袋深深地埋在臂弯里。
孙怡像是没有听见一般,径直走至顾南笙的身边,垂下眼眸,居高临下地盯着他:“秦飞在楼下。”
“不想见。”顾南笙等了许久,才回复道,“你让他回去。”
孙怡听了他的话,灰暗的眼底,最后一丝光亮都暗了。她直直地盯着顾南笙,很绝望:“顾南笙,你到底想怎样?!”
“……”顾南笙蜷在地板上,保持着姿势,未动。那模样,像又睡着了。
孙怡咬着嘴唇,忍了又忍,她问:“顾氏,你到底还要不要?!不要,我明天就把顾家的股份,以及名下所有的动产与不动产,全数捐给慈善机构。”
孙怡的话,音量不高。但是语气,很严肃,很认真,没有开玩笑的意思。
顾南笙仍然躺在那里没动。
孙怡全身都在哆嗦。世间,最冷酷的恶言相向,便是沉默无言。以前,顾南笙与她无话不说,然而如今,不知从何时开始,她最爱的儿子,竟然会用这样的冷暴力对她。
孙怡很难受。委屈,就像在腊月深冬里滚雪球,而且越滚越大,不停歇的,沉沉又寒冷从她心脏一遍又一遍地反复碾压。
孙怡突然很想顾峰然。
如果她的丈夫还活着,顾家,不需要她一个女人苦苦支撑。
如果顾峰然还活着,他会一如既往地站在她面前,挡去所有的风雪暴雨。
如果顾峰然还活着,她的儿子,是不是就不会没人开导,而变成这样?!
孙怡,越是这样想,心口就越痛。
“南笙……”孙怡站在那里,泪水模糊了视线,“因为一个女人,你变成这样,值得吗?!是不是因为她,你连母亲也不要了?!南笙,你要明白一个事实:你的父亲,是被她间接害死的。换句话说:她是你的杀父仇人。她死了,你应该开心,而不是像现在这样,每日萎靡不振、醉生梦死。母亲不再年轻,心也伤痕累累,再也经不起折腾。你如果还样消沉下去,干脆拿把刀,插在母亲的胸口上,这样,或许母亲还能好受些。”
“……”顾南笙那边终于有了动静。他凌乱的头发,稍稍在臂弯里动了动。
等他抬起头的时候,孙怡瞧见他的脸都瘦脱相了,脸上的骨头,都高高凸了出来。
孙怡,一下心疼得心脏鲜血直冒。
她冒着生命危险,从鬼门关走了一圈,才生下的儿子,竟然被其他女人折磨成这样。
“我……不想这样……”顾南笙还蜷在那里。一米八几的身高,缩在那里,竟然小得可怜,“妈,我控制不了自己。只要清醒,满脑子都是她。只有喝了酒,神经麻木的时候,才能好好喘口气。”
“南笙……”
“从小,我什么都顺风顺水。要什么有什么。是不是老天爷看我实在太过幸福,所以,才会从我身边把那些统统都收了回去。妈,我要的,一直都很简单。我想要和自己喜欢的女孩,平平淡淡过一生,有一个我们自己的孩子,就够了,哪怕我们生活拮据,手里没有那么多钱。可是,我喜欢的女孩儿,为什么不喜欢我……”
爱情,很奇怪。一切的规矩与准则,在它的面前,都成了不圆不方。只要遇上对的人,唯一的标准,就是对方。在爱情面前,自己所有的高傲与坚持,都会被击得溃不成军,卑微又可怜。
“这世上,好女孩,那么多。”孙怡试图安慰自己的儿子。她是爱情的宠儿,尝尽了爱情的甜头,自然不明白顾南笙那爱而不得的心情。
顾南笙摇头:“可是,时念卿,却只有一个。”
房间内,孙怡试图从很多方面开导顾南笙,可是他仍然一蹶不振。最后,无计可施的她,只能喑哑着嗓音,低低地说:“你不用那么悲观,时念卿,还好端端地活着……”
……
霍寒景批下的那块构建第五代全智能房屋的地皮,早就开始动工了。
有帝国的总统,保驾护航,项目一直都很顺利。
然而,就在昨天,工地上竟然发生了严重火宅,导致三死十伤。
这会儿,工地上已经被那些家属给占领了,无法动工。
秦飞很着急。
给顾南笙打电话,商量赔偿事宜。以及他觉得工地上的火灾,很可疑,似是被人故意篡改了电线的线路。
然,顾南笙的电话一直打不通。
顾氏的懂事们,都坐不住了。
秦飞驱车到顾家,原本想要好好找顾南笙聊聊。
谁知,在大厅等了一个小时,也不见顾南笙的影子。
手机在裤兜里,震动个不停。
秦飞掏出瞄了眼上面的号码,刚想接通,谁知,楼梯口的走到,突然有个人影窜了下来。
“顾总……”秦飞见了,连忙上前,“工地上出事,你知道了吗?!现在我们……”
顾南笙却根本没有精力听秦飞的话,长臂一挥,直接把他呼至旁边……
南岛。
原始森林,本就闷热潮湿,更别说一场暴雨过后,盛雅觉得穿在身上的裙子,都湿哒哒地粘在肌肤上,很不舒服。
她将手里笨重的木头,重重丢进运货车,已经气喘吁吁了。
“小姐……”马亦走过来,瞅见盛雅白皙水嫩的手,因为近日来连续做粗活的缘故,磨出了很多水泡。
破了皮,血淋淋的,有些触目惊心。
马亦连忙找来消毒水和药膏,想要帮她上药,谁知,盛雅却有些粗鲁把他推开。
“小姐……”马亦看着她,眼底的光有些复杂。
盛雅甚至连手套都不屑戴,直接又去抱那些木头。
“我来,你歇着。”马亦见了,连忙抢过她手里的木头。
连续工作了一个小时,盛雅以前娇生惯养,早就精疲力尽。可是,她却僵在那里,一动不动。
仰少墨说:仰家的地盘,向来不允许废物,鸠占鹊巢。
他的驱逐与碾压,实在赤裸得太伤自尊。
更别说盛雅那样的出生,怎么受得了。
然,事实却是:盛雅承受住了。
甚至,屈辱的,宁愿赖在仰家秘密的城堡里,当期最低贱的建筑工。
盛雅当时对仰少墨说:留着我,迟早会有用处。
仰少墨沉默了许久,似在思考,半晌后他点头:好像目前而言,的确有点用处仰家城堡,需要扩建。因其隐秘性,所以能进入城堡的工人不多。你如果非要赖在这里,去当建筑工,没意见吧?!
仰少墨当时真正的用意,是挖苦与打击她。
可是盛雅却眉开眼笑,道了谢。
这些日子,她每天都和马亦一起,跟着一群粗鲁的建筑工生活在一起,活生生跌入了最黑暗最低贱的群体里。
马亦替盛雅把木头运完,折回身的时候,看见盛雅站在那里脸色苍白得有些吓人,他担心地询问:“是不是哪里不舒服?!我去帮你拿药。”
盛雅直接阻止了马亦:“以后那些东西,我都不需要了。”
马亦想不明白,仰少墨都那样贬低、驱赶她,为什么盛雅还不愿意离开。
这想法,一直压在马亦的胸口,久久都没问出口。
今日,马亦终于憋不住,问了出来。
盛雅却笑:“如今,除了他,我还能找到第二个让我翻身的人吗?!马亦,能不能替我父母,替我的孩子报仇,只能仰仗他。只要能要了霍寒景的命,我就算折断自己的翅膀,彻底掉入地狱,也在所不辞。”
当天晚上。
盛雅去工地临时搭建的澡堂,匆匆忙忙洗了个澡。
回到休息的地方时,一群建筑工,围着一部手机,正在看当地的电视剧。
恰逢中间插播广告,手机的主人本想拿着手机给家里人打个电话报名安。谁知,他关的时候,不小心点到网站的新闻上。
在南岛生活了些日子,对于当地方言,盛雅听得不是太明白,可是她眼睛从视频上扫过的刹那,整个人都顿住了。
……
马亦很费了些心思,才给盛雅弄了一只鸽子,停工后,他用了两个小时替她煲汤。
当他小心翼翼把鸽子汤,端至盛雅面前的时候,来不及开口说话,盛雅却暴怒把汤直接掀翻。
滚烫的汤,从马亦胸口上浇灌下去。
霎时,但凡汤水淌过的肌肤,冒了一个又一个亮晶晶的水泡。
马亦疼得太阳穴的青筋都冒了出来,可是,他却没有发出一点声音。
“你不是告诉我,时念卿已经死了吗?!为什么,她还好端端地活着?!”盛雅歇斯底里地咆哮。这些日子,她都过得不顺心。唯一的安慰,便是:时念卿也死了。
可是,时念卿不仅没死,反而……还跟宫梵玥订婚了。
而订婚宴上,霍寒景持枪大闹。
帝国,排名第一、第二的皇族,因为一个女人,闹得不可开交。
虽说,宫梵玥一直都无法入盛雅的眼。
但是,此时此刻,盛雅是真真地嫉妒。
要知道,宫梵玥当初是用尽手段,欲跟盛家联姻。
结果倒好,他居然也喜欢上了那女人。
时念卿究竟哪里好,值得那么男人死心塌地的喜欢。
她盛雅,究竟又哪点比不上她?!无论容貌,身材,家世,哪点不是甩了时念卿几条街?!
凭什么?!
此刻的盛雅,双目通红。一副要吃人的模样。
马亦想要解释,然,盛雅一个耳光便重重甩了过来。
“我们盛家,会沦落至如今的下场,你也有无法推卸的责任。”盛雅愤怒地瞪着马亦,“都是你办事不力,我想要弄死的人,你一个都没弄死。留下那些祸患,导致我们盛家全族灭亡。”
盛雅全身都在抖。
她愤怒,又绝望。
马亦漂亮的脸颊,浮出五根鲜红的手指印。嘴唇都肿了。然而,他却是平静地看着情绪失控得近乎暴走的女人,半晌,他才低声说:“时念卿活着又怎样?!她就算活着,也绝不可能再回到霍寒景的身边。”
“你这话什么意思?!”盛雅机警地问。
马亦并没有作答,只是将一个盘,递过去。
他总觉得,时念卿母子运气实在太好。所以,以防万一,他做了两手准备。当时,在发现霍寒景的暗卫,秘密跟踪时念卿的时候,他就已经想要如何万无一失。
霍寒景的暗卫,虽说被他杀死,马亦担心还有其他跳出来扰事,所以他找了两个两个流浪汉,伪装成警卫的模样,想要彻彻底底毁掉时念卿,再杀掉。
这样,就算时念卿没死,她也不会原谅一个毁掉自己清白的男人。
尽管,那两名流浪汉,也没做出什么所以然来,就被宫梵玥的子弹,穿破头颅而亡。
可,除了马亦,世间不会再有第二个人知晓。
那盘,就是他藏匿在隐蔽处,偷偷记录那天晚上发生的一切。
就算时念卿原谅霍寒景又怎样?!
那记录,稍稍修改下,便能以假乱真,只要曝光,她时念卿还有什么颜面苟活?!
帝国军区医院。
顶楼的皇族套房。
宁阳拿着超单,认真看了好几遍数值后,替时念卿做了个全身检查,最后轻手轻脚离开房间,走向走廊尽头凸出去的露台阳台。
陆宸和徐则、楚易,立在阳台的入口,一声不吭。
“景爷,情况不太乐观。时小姐有滑胎的迹象。超显示,子宫内有很多积液。”宁阳皱着眉头,小心翼翼汇报着情况,同时眸光谨慎地注意着站在阳台上的男人。
“滑胎,不是正好?!反正那孩子不是爷的,留下来让十二帝国的所有国民,都看爷的笑话么?!”陆宸的性子乖张,向来口无遮拦。这会儿,他仍然一如既往秉持着他一贯的风格,不过,说话的声音,在瞧见霍寒景微敛剑眉这细微的动作之时,气焰瞬间弱了下去。
谈及孩子,在场所有人都变得很警惕敏锐。
徐则和楚易,齐刷刷将目光投向霍寒景。
而霍寒景,斜斜倚在缠绕着绿色藤蔓的护栏上,修长素净的手指夹着香烟,一个劲儿吸烟,他半眯的狭长黑眸,在白色烟雾的衬托下,愈发深邃可怖,可他似乎没有发言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