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上的前奏缓缓起乐,我环顾四周,人群又起了一波小小的骚动。
他们叫嚷着,想请角儿早点登台,也好图个乐子。
顿时,瓜子皮满天飞,唾沫在空中四溅,他们扬着手,大声的吆喝,四下交谈声渐起,又是一阵不知哪一时期的流言蜚语,倒也能聊的这样热火朝天。
坐在侧面的观众有些不乐意,他们携长带小的牵着一大家子人东走走西瞅瞅,又停在台子边不肯歇脚,只恨不得趴在帘栏上,头一个看到角儿登场,顺便讨个好彩头。
果不其然,紧接着,场子里大半部分的人都站了起来。
他们都不服输似的,摆着一副不争馒头也要争口气的架势。
众人叫叫嚷嚷的伸脖子瞪眼,相互挤来挤去,还时不时骂骂咧咧几句,好像偏要让自己看的更清楚才罢休。
明明,这台上还什么都没有啊。
“唱啊,怎么唱戏的不出来。”
“就是,又没个果盘啥的,听着小曲儿,瞧瞧我家娃娃都快睡着了。”
“没劲,不是说这是场宫里头才有的大戏吗?”
“哎,我跟你们说,这扮杨贵妃的来头可不小,听说曾经是个妓子......”
我歪着头,努力想听清台上的奏乐,只是此刻充斥在我满脑子里的,只有那些口沫横飞的八卦趣事。
听着这些甚至有点不成逻辑的小道消息,就像尝一盘酸了的开胃菜,明知是热闹场不可或缺的特点,确也叫真想听戏的人直喊头疼。
好像在哪里,若是没几个起哄的,这戏都不算完整。
趁着他们在聊,我回神,心下一横,咬牙卯足了劲,又是一顿扭腰蹬腿,偏偏要自己挣脱开才罢休。
“臭老头,你真当我好欺负吗,快放开我。”
“臭丫头,你就别试了。”
他难得开口,撅嘴便回怼了我一句。
我抬头,见他一脸的无动于衷,那双眼睛乘着戏台子的全貌,熠熠生辉的扑闪在黑夜里,竟比天上的月亮都清朗。
只可惜,我才不会被一个臭老头的美色所迷惑住,心里念念不忘的只有自己快要挂不住的面子。
若不能趁着戏开唱时出来,我岂不是会成了台下的丑角儿?
既然这样,我干脆心下一念,半直着身子,环起手臂,勾着他的手,狠狠的敲了下去。
看着我的指甲时不时在他的手臂上划过一道道细纹,连着我自己都感觉到疼。
但愿,他能吃痛放开我.....
我心里想着,手上的劲也小了些,毕竟碰见这么个好看的小老头儿,也是不多见的.....
正当我胡思乱想的时候,没注意他又一副探视的目光袭来。
此刻,他看着面前的小姑娘呆呆的傻笑。
她的眼神飘忽的在他的身间游走,鸡爪子似的手有力无力的划过他的手臂,就跟挠痒痒一样,自己却先心疼起来了。
有趣,真是有趣。
他知道,这样的林意,可不常见。
罢了,就陪她玩玩,也算是赔罪了。
他叹了一口气,单指一勾,轻轻敲响我的额头,把我唤回神来。
可还不等我喊疼,他倒自己先抢先一步,颦眉垂首,故作委屈的呢喃道
“啊呀,恶毒少女当街欺负小老头了真事人心不古啊。”
“你...你说什么呢?明明是你欺负我在先。”
我气急败坏,吹鼻子瞪眼的不再压着嗓子,卯足了劲更大声的回了一句
“你还为老不尊呢!”
“你说谁老?!真是没个眼力见的黄毛丫头!”
他挑眉,嘴巴也不甘示弱起来。
我登时接不上别的话来,只得回嘴对骂。
看他这样无耻的行为,我来不及做思考,气劲闷在胸间,堵的我半天开不了口。
我看着他嘴角止不住的笑意,深深的感受到一种赤裸裸的蔑视。
士可杀不可辱啊,我还偏要做一回恶毒少女了!
我心生一计,转脸,也咧嘴一笑,干哑的咳嗽了几声。
他先是愣了楞,半信不疑的着眼瞧了瞧。
我一不做二不休,拿出自己在清门的绝学,一个劲的装可怜,除了眼泪,该做作的我能使的都使出来了。
就等着你上钩。
我继续咳嗽,还缩紧了身子,忍不住颤抖。
他或是也感到一阵寒意,随即低头看向我,禁着我的手臂也撤下了一些,缓缓移到我的额间,正准备撩开那拨碎发,探一探温度。
就是现在!
我又装作漫不经心的咳嗽了几声,眼睛却一直瞄着他手臂的方向。
前排的大娘还在和一旁耳聋的大爷砍瓜子的价格,四周都是闹哄哄的,叫人分不清到底哪一边才是一出好戏。
“叫你说我,看看我的厉害吧。”
我努嘴,张口毫不留情的咬住了他。我不吓你一下,你还蹬鼻子上脸了呢。
“啊!”
一声撕心裂肺的尖叫顿时镇住了全场,直冲人脑门。
这一刻,时间都被吓得顿住了步伐。
所有人都停下了手中的动作,乖乖闭嘴,只是那双闪着八卦的眼睛却依旧瞪大着,齐齐的转向我们这边。
这戏,可比台上的酸曲好听多了。
我的双眼有些失真,一下想捂着耳朵,却抹到一丝血色。
他失神,抽回自己有点丝丝冒血的手,撩开里袖,嘴巴张张合合的忙对着伤口吹凉风。
他疼的眉头紧锁,脸色也白了几分,脖颈却是发红的,耳根后隐有青筋皱起。
一阵不好的念头从我的心底蔓延。
他慌忙撒手甩开了我,一个人捂着手臂缓缓蹲下身来,只剩低沉的抽息声断断续续的传入我的耳中。
怎么这样呢?
我本来,不是这么想的.....
就在他推开我的那一刻,我才恍然,嘴角边有股陌生的血腥气蔓延。
我伸手看着面前的场景,周围人的议论指向了我,随着后台的凉风,慢慢宣泄着夜的到来。
我还是惹出事了。
我一个没站稳,踉跄的后退了几步,身子软软的跌坐在板凳上,后背狠狠的撞到了前面依旧叉腰吃着瓜子的大娘。
她伸手扶了我一把,定定的看着欲哭还说的我。
怎么会这样呢?
我只是想要他放开我而已。
我转头看向他们,孩童对我指指点点,人群慢慢后退,我慌忙想抹开嘴角的血。
我胡乱舞着手臂,脸颊被划的生疼,可我感觉它怎么用力,都抹不去了。
我忘了,我不能再是那个稚气的林一安了。
我仰头,泪珠停在眼眶里。
它倒映着天上的月,斑驳的月光洒在身后的人群边,汇集成影子,虎视眈眈的看着我。
之前的一幕幕片段式的演变着,我才知道,错的是自己。说白了,其实我们也没什么深仇大恨的。
我转头看着半跪在地上不停耸肩的他,心下凉了半截。
我想也没想就又起身,手脚并用的挤过人群,着急忙慌的跑到他身边。
月色凉了半盏,他的眼里噙着泪,梧桐金色化成了一滩水,深沉的囚禁着我。
我又伤到了一个人。
一个陌生人。
我从没想到,只是自己当初一个幼稚的玩笑,一个脱力,倒偷鸡不成蚀把米,现在,场面更混乱了。
是不是,我曾经想努力保持的一切,最终,都只是毁在了我的手里?
他也是。
她也是。
.......
我站到他身边,痴痴的不敢说话。
我伸手,本想上前安慰,却又不知该说些什么。凉风习习的吹着,熄灭了我心里不知何时起的怒火。
我扶着凳子的一角,挪到他身边,也与他并肩蹲了下来。
“抱歉,是我....鲁莽了。”
我交叉着手,糯糯的向他垂首行礼。我瞄着他,张嘴又闭起,来来回回的连一句完整的话也憋不出来。
我只能无力的道歉。
我叹气,转念一想,随手一把撤下自己腰间的荷包,又捏了捏这不太实在的内芯,咬了咬牙一把塞进他蜷缩着的怀里。
“里面银钱虽然不多,看个外伤该是够了。若...若还是不行,我,我想办法当东西给你赔罪。”
“你理理我吧,我真的知道错了。”
我挠头,撩着发间,一个劲的陪笑。
嘴角的血迹干了半截,孤零零的挂在薄唇边,有些刺眼。
我许久没有这样胡闹过,只是这次,再可没人替我圆场了。
我低头,也跟着一言不发。
这次,我倒是听清了台上的奏乐,京胡铿锵有力的为空台伴奏,月琴偶尔三两拨的轻声响彻,唢呐静静的听着,就等一声长调开场。
戏与戏,是人在两两相望着。
可我心中,哪里还有半点喜悦。我为数不多的观戏,似乎总会出事。
眼里的泪水也跟着他的颤抖哗哗落下,我是在忏悔自己的过往,还是可悲自己终成了生活戏里的败笔。
我总是在错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