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回来了。
当那根发簪划开我的脖颈,鲜血顿时如记忆般喷涌而出。长街的梦幻化成一个个碎片,它们拼拼合合,交织了我的前半生。
我看着,它们星星点点的消散在我的眼里。
我听着,他们身不由己的唱着如出一辙的戏曲。
台上的她倒下了,正如我此刻,也倒在了你的怀里。
我们只是乱世的一支浮萍,又只是砖瓦缝间的一束野花,常略过人间匆匆,又索性转了一场繁华都城,到不知是替谁演了谁的角?
我不是你,心心念念的林意。
我又看了你一眼,终是缓缓闭上了双眸。
满街的山河都汇集在我的眼底,这是你允我的,只可惜万般皆好,我却还是没有找到那个等我的少年郎。
戏子厌京城,长街相告人。
一瓣冰凉的光流在我的额间,是一滴剔透的泪,也是一片雏形的花苞。
它静静的绽放,不与月光争辉,不与戏腔夺喧,只一个人,欲语还休,在我心头,开了个漫山遍野。
山桃花开红更红,朝朝愁雨又愁风。
它知道,你快回来了。
可人生,正如这首诗一般,只剩半句阙词,与那曾被期许的后半生,余下一个缺题的结局。
我转念着,这满心的粉灼夭夭,到算是提前,为我圆梦了。
原是,我再也等不到了。
花开花谢难相见,悔恨无边总是空。我为它题词,也为这卷浮生,画上一个句号。
回忆里你赠的桃枝开遍山河,只是你我,永远都只能是故人。
易生,我真的不愿再等了。
我垂手,这瓣花,也碎成了齑粉,便随它去吧。
.......
只可惜,那句小七,你还是未应我。
“意儿,你别走,你别走!”
我模糊的听见,你撕心裂肺的喊着她的名字。
“我不准你走!我不准.....”
转而,你又咬牙切齿的捂着我的伤口,剧烈摇晃着我的身体,单指强行撑开我的眼皮,搂着我渐渐苍白的身躯,望着他们,喃喃自语。
“不,你怎么敢走,你怎么舍得....你看看,你睁眼看看,你想见的人,都站在这,你看啊!”
你从倚背跌落,髻乱散发的摇着头,又扬手指着身后的那群人,眼红着别过满脸的泪痕。
你四下不知所措的张望着,瞠目,张口闭口,却只能吐出几个相同的字符。
那一个个名字,在长街空荡的寻着,两个相拥在一起孤独的影子。
可我再也不会回应你了。
正如同过往,你对我的不言不语。
你的肩头还留着一瓣花,稚嫩的粉手足无措的俯瞰着已经逝去的我,不知该做何回应。
它的盛开,是为了等一个不归人;我的离去,亦是如此。
少时,我慕着唯等春来的桃花。它会以最美的姿态,最真的欢喜,历过夏秋,熬过寒冬,与这场春,等风等闲也等你。
而那场满宫墙的邂逅,是否也会有昨日如初见的我们?
你站在我身后,轻道一句:小安,我来晚了。
.......
暗红尘霎时雪亮,热春光一片冰凉。
彼时春间少年郎,笑看寻常不知愁。
过去的我,还在等。
我痴想着,如期而来的,却是一阵连我也始料未及的疼痛。
一股灼烧感瞬间布满全身,无形的火苗不断焚尽了我的每一寸肌肤,顺着这不大不小的趋势,一点一点的折磨着我。
好疼......
我原以为,梦里是没有知觉的。
冰凉的血不能冲淡这片浊气,我只觉得一阵持续的痛感经久不散。
它带着炼狱的炙热、带着我满心的愤恨与不甘,直冲冲的拉扯着我,每一块皮每一段骨,都想将我五马分尸,烧的灰飞烟灭!
好疼......
你察觉到我逐渐冰凉的身躯,终于止不住的扬头嚎啕大哭。
你哽红着脖子,冲这条孤零零的长街嘶吼着我的名字,一遍,一遍,一遍又一遍......
你十指相扣,想把我塞进你的身体里。
“不!”
“不会的!”
“意儿,你答应过我,你不会再离开我了.....”
“你答应过我的,我不许你骗我......”
你看着我,四下端详着。那双比黑夜还深厚的眸子,闪着星星般的泪光,也终于有一次,盛满了我。
豆大的泪滴顺着你的鼻翼滑落,它悄无声息的,看了我最后一眼。
那里是我。
是一个苦苦等着易小七的林一安。
是你易生,杀死的人。
.......
我垂泪,也未曾料到这场结局。
你红了眼,脸色惨白,发狂似的猛地推倒了一旁的桌椅。你衣衫散乱,半夹扣开,零碎的玉饰随着你的颤抖阵阵发声。
它们和你一样,在身不由己的自我慰藉。
巨大的声响并不影响他们的不言不语,所有的人,都还待在原地,自怨自艾着。
案桌上不太昂贵的青瓷茶盏纵身一跃,顷刻间粉身碎骨,却连一滴泪也给不出。
被泡的有些褪色的苦茶叶零零碎碎的四溅开来,一下便染黄了我的半片裙底。
它们都不再光鲜亮丽,正如我们斯人已逝去。
台上的戏子倒了,只剩半声不响的乐器凄怨的偶尔撩起几句往事,却也知道,只剩你我的不堪回首罢了。
他跪着,满面沧桑,
琴师便也跪着,提发带,蒙着眼,俯身举琴。
夜里,泪如豆。
台上,声如我。
一言一语,道寻常而已。
我看着眼前满檐的红灯笼,夺目的也像一场火,烧死了你我。
我偷着光,也想分一半给你。只是手触及了才想起,你曾说过,我们恰似水中花,镜中影。
那时,我说我不解。
你对我无一不应,却笑而不答。
原来你早就知道,长长久久,且是别离。
是了。
我承认,一直以来,是我在念。
是我记着,又忘了。
是我不敢回头。
是我在做梦。
都是我。
都是我!
.......
你甩袖,伸手来来回回的在我发间游走,指尖抚着我却无血色的脸,一点一点,一点一点的绕过我的鼻尖,不敢探视那道已经早已消散的鼻息。
你呆呆的睁着眼,颤颤巍巍的搂紧我,像那时一样护我在你胸怀间,
一边恍然扯着笑,转而在我耳边呢喃,你一件一件的说着我和小七的往事,眼望着天上的月,字里行间都是掩不住的深情。
易生,不要说了。
我不愿听了。
都迟了。
台上的戏子半身倒着,凤冠滑落,珠帘散开了她一直半步遮掩着的娇容。
红勾唇,发觉眉,玩转水袖间,一颦一笑,原是一曲故人。
贵妃醉酒,初听不识曲中意,再入已是戏中人。
“世情薄,人情恶,月送圆缺花易落.....”
我启唇,假意翘起兰花指,微抬腿踱步,斜眼瞄了眼云中薄凉的月,替你,也替我们,唱罢了最后一句题词。
乐已终。
人决散。
我想我该走了。
我转身,渐渐向后退去。
你的身影也被慢慢定格在这一刻,与这花好月圆一起,为我留足了念想。我看着你,这最后一眼,便叫我了却了半生。
月光尽了。
你也累了吧。
.......
易生,再见了。
我退后,转身,毅然决然的向与你相反的方向走去。
大道长长,裙摆微拂,燕步,袖未动,双臂半曲,右手覆于左手之上,半翘指,收身额首,神情肃然,我执以安庆王朝最大的冠礼,从你的身边离去。
敬林意。
也敬易生。
一步。
一步。
似退,似进。
我凝视着眼眸前望而无尽的长街,只一转眼,好像沧海已过桑田。
酒香为伊人醉在小巷里,街摊的推车没了零钱的交响,被商贩弃在了一旁。
我瞧着这场夜宴,也如我一般倒下了。
我行在这条一望无尽的道上,无星,无烛光半点。
我拂手,一点一点侧过这些冰凉的物件,它们在梦里睡了过去,也只能独留我一人醒着。
记忆深处的灯火阑珊,缺了一个人影,自然就会迷路了。
我慢着步伐,眼里想望尽这一切真真假假。它们也曾和你一样,无声的陪着我度过了无数个夜。
屋里少灯,我便盼着,这场梦,能携光等我。
是它等。
还是你在等?
梦里,我总是林意。是那个活在纷纷扰扰的府宅里,被大火囚禁的少女。我知她的苦,知她的不甘和恨,知她心心念念想要的是什么.....
可无论如何,我终不是她。这人生,我不能替她过,这苦,我不能替她受。
我不是林意。
我不是林意!
正如你的嘶吼一样,我知道这句话,谁也听不见。
可我还是想说,想抓着你们的脖子,掰着你们的双眼看着我,冲你们的耳朵大喊,对你们捶胸顿足,只是这短短的五个字。
我不是。
或许......不是。
我思忖着,心里却荒凉一片。不知何时,我也在交错的夹缝里,一步一步的,被迫着承认着接收着这个被我缺失了的身份。
我也会开始怀疑自己,怀疑这苟延残喘来的欢声笑语,到底要熬到几时几刻,才要偿还?
我失神,踩碎了阶边滚落的糖葫芦。
晶莹的糖浆支离破碎的悬挂在朱红的山楂身边,上演了一场不离不弃的好戏码。
红豆山楂皆深情,奈何人只做不见?
我心疼着这对痴男怨女,转手抽出腰间的绢帕,侧身垂腰,小心的将它们拼凑拾起。
至少,能葬于一起,也算了圆了你。
夜冷,风如刀。
我将绢帕细细揣于怀间,凝眉向前走去。
红灯笼与风道了句晚安,沉沉的熄了脸,云与月两两相望,又是一场等不来的圆缺。
我走过的这条街,正在慢慢褪色,我行过的路,只有影子相伴。
又一步。
又一步。
似离,似回。
我默念着步数,想敲醒这场蓄谋已久的梦。
绕过半拱的小桥,踏过青苔横生的砖石,听陈旧的砖瓦在哭泣,瞧亭台阁楼云里雾里。
我仍旧走着,也会不经意的胡思乱想。笑也好哭也罢,历历在目的都终归不是自己能左右的。
人这一生,只能左右梦罢。
......
“小安,我求你了,你别离开我。”
熟悉的声音突然闪回在我的身后,震的我一阵耳鸣。我恍然顿住步伐,群边摇摆不定。
这张失色的面颊,仅一声落下,便是泪流满面。我垂手,指尖触拳,唇张张合合,身子颤如抖筛。
“小七......”
我唤了他一声,却是你猛然抬头。你四处张望着,又揪红着耳朵,扯着耳垂,单手敲着额前,只是想回声一遍我方才应的话。
可是扶风吹过,除你说,便再无他声了。是梦,却也不是。
“易生,再见了。”
我朝你的方向鞠身行礼,头也不回的闭眸,接连又隐入了雾中。这声再见,是我替林意,回你。
我知道,你听得见;就像你知道我,一直记得一样。
林意,于桃李年华,早逝。
梦终,无下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