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吴家出来后回梨园的路上,小玲一直在陈沅边上兴奋地叽叽喳喳,一会儿说,阿沅你的扮相绝了,唱得绝了;一会说,吴府太气派了,搭的戏台子太气派了……陈沅看着这个比自己大两岁却看起来比自己还小两岁的朝夕相处的同伴既爱又怨。她知道小玲是真心为她高兴,可直爽的小玲却忽略了旁边那气场渐冷的丛雪的神色。丛雪这几年来一直是戏班子里的头牌,人美曲也妙,平时为人也不错,大家都把她当梨园之宝。在陈沅印象中,丛雪在戏中恰到好处地有喜有怒有哀有乐,可在日常人总是淡淡的,看不出阴晴。然而今天从吴家一出来,就感觉她整个人都冷冷的。尤其是小玲不断的讲着自己如何如何出彩的时候,不知是不是自己多心,丛雪的表情愈发的僵硬。
走了小半个时辰,到了华西部。这就是戏班子栖身之处。此处本是桃花坞一个大户人家败落后的废园,这名字是因师傅之名而成的。师傅叫华西,部是当时戏班的称法。
说起来他们这个戏班子也颇有些曲折。当年师傅还不是师傅,只是苏州一个大商贾的家养班子的老生,这户人家机缘不巧,生意不遂,家败垂成,班子本是随主人家境况而散去,可师傅的师傅不忍看众人无所归属,而众人也恋班如家,不欲分离,所以师傅的师傅带众人自谋出路,来到这桃花坞寻此废园筹措筹措整饬整饬,独成一家。几年后师傅的师傅故去,师傅因其威信众望所归成为班主。
因为园中简陋,除了师傅和管账的老李两人一间,其余男女只分了两间。陈沅与丛雪,小玲和另一个班中女子同住。到了之后,因丛雪的冷脸大家都没怎么叙谈,连单纯如小玲也似有所觉,匆匆洗漱了说着好累上床睡去。
确实累,陈沅因首次出演重要角色,毕竟有些紧张,这演完后犹如紧绷的弦忽然松了,倦意席卷而来,没多久,也自睡去。
第二日清晨,陈沅如常早早醒来,见周围三人还睡着,她轻手轻脚起身,整理一下后便出了华西营。
按照惯例,她要到华西部边的桃花林去练习。
桃花坞最多的便是桃花,大户人家有桃林,桃花河边百姓屋旁亦有桃林。
陈沅所去之处便是桃花河边的桃林。
每日陈沅都会在众人还未醒时到这一处桃林练唱练舞练眼神。
今日亦然。
她走到桃林边河水旁先捧了捧水洗了脸,三四月间的水如霜般清凉,邢沅不禁打了个寒颤,却也因此清神醒脑了。继而她一展云袖,边舞边歌——
千年的月光洒满了西厢
胭脂它沾染了沾染了风霜
青铜镜里面初见你模样
人面桃花淡梳妆
......
月下相约相思绵长
清风它难解我难解我惆怅
回眸一笑芊芊模样
曲终人散唯有我醉夕阳
......
千年的寂寞为谁画中藏
笔墨它犹存犹存你的香
七弦琴响你为谁轻唱
一帘幽梦独思量
......
碧瓦红墙将心阻挡
明月它笑我笑我太痴狂
回首倩影在水一方
明日天涯相思比路更长
碧瓦红墙将心阻挡
明月它笑我笑我太痴狂
回首倩影在水一方
明日天涯相思比路更长
明日天涯相思比路更长
是的,这曲并非陈沅平时所唱的弋阳腔,而是2016年的邢沅在唱几年前听过的一位现代的女歌手的歌。当时邢沅听到这歌就觉得词佳曲美,喜欢闲时哼哼,今日在此竟不由自主吟唱出来。
一曲唱完,音歇舞定,陈沅自己竟也痴了,立在一片缤纷桃花中恍了神。
“妙哉!”一个清冽的男声轻轻敲在这幅静静的画面中,惊醒了沉入自己遥想的邢沅。
转过头,入眼是一抹挺拔的身影,天青色衣衫,白净脸色,英俊面容,是吴家那位贤侄?
那日看得仓促,不觉得,今日看到,竟觉有些面熟,再定睛细看,刹时陈沅的心内波涛汹涌,这,不正是那日岩泉寺醒转时见到的眉眼,只是平西王的脸上多了许多沧桑罢了。
这一念及,陈沅更是呆在当场。
吴月所见陈沅这副模样,以为是被他的举动吓着了,忙作揖道:“在下若惊着姑娘了,万望不要见怪,实是因昨日曲子听痴了,只想再有机会聆听佳音,但身负重任不能久留此处,今日便要启程,可昨日之景实难忘怀,故一早于你们园外踟蹰,只望能有幸再见一回姑娘,也可有后日之约。可巧姑娘出来,正想上前,却见姑娘疾奔来此,后见姑娘歌舞,更是为之痴醉,不忍打扰,直至姑娘唱毕,才有这脱口而出的赞美。”
说完又是一揖。陈沅被吴月所这一番解释更是蒙着了。难道这两人不是在京城中第一次见面的?在她的历史知识中,吴三桂是被田贵妃的父亲奉为座上宾时才初见陈圆圆的,可今日之相逢远在田国丈家之相逢之前啊。
这份不解陈沅倒不怎么纠结,因为历史记录与现实经历有出入是常见之事,总是信当下为真理。
既然知道了对方的身份,陈沅不由好奇这月所将军怎么会出现在这里,便假做什么都不知道地问道:“请问公子是何方人士,怎的会来到此地?”
吴月所也不隐瞒,直言道:“我先祖本是高邮人,后迁到辽宁一带,前几日正好得空,受京中江苏老乡的邀请来江南走走,恰又逢远方亲戚吴老太太大寿,所以有幸来此处见着姑娘。”
原来如此,想来吴家在京城的荫庇便是指月所将军父子和他的舅舅了。
这吴月所说话时都用眼默默注视着邢沅,他的个子虽不能说五大三粗极为魁梧,却也足够高大,站在邢沅面前,陈沅只觉得自己被从高处射来的浓浓目光所笼罩,脸色红是不必说了,连呼吸都几乎要乱了。
因为知道了自己未来大半辈子与眼前人纠缠,邢沅倒对吴月所没有很大的陌生感,虽然相逢才只有一天。但越是知道这将是自己最亲爱的人,心里的慌张是压都压不住,最后想到他前面讲过的那些话,离去在即,不由又有些失落。说实在的,几次见着这个男人,自己的第一感觉都不坏,甚至是有一种自然的亲近感,如果历史记录虽有疏漏但基本属实的话,那么此次相见后将有数年不曾相遇。邢沅望着眼前人竟蓦然生出一股酸涩,然而作为女子的她如何能将这因自己知晓未来而有的情愫泄漏出来,她迅疾低下头掩去眼中复杂情绪,等再抬头时已经云淡风轻。
陈沅盈盈一福,淡淡说道:“谢谢将军抬爱,若有机会,陈沅愿再为将军献曲。今日出来已久,恐师傅找寻,陈沅就此告辞。”
吴月所有心再留,看姑娘神色,只能让在一边,错身时,却露出武将本色,拉住邢沅衣袖,急急道:“不日我必将回来见姑娘,姑娘莫要离去,等我回来。”
陈沅回头间欲点头,却想起未来诸多曲折,终一笑而去,剩下吴月所一人在桃花纷落中怅然。
可看似潇洒的离去并不真的潇洒。回华西部的路上,没来由的,陈沅的泪还是落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