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过王大人。”
“田大夫,里边请。”
话音刚落,一个五十来岁、很有派头的老者,大摇大摆的走进来,在王典史的带路下,坐到左侧的太师椅上,双目半眯半合,姿态很大。
一看就是很傲的主。
先前还一脸凶残的王典史,不仅不恼,反而如温顺的小猫咪侍立一旁,低声问道:“田大夫,我娘都昏了半个时辰了,不如您先帮看看。”
那田大夫微微睁开眼,目光掠过众人,语气倨傲地道:“不急……诸位同行也来了,不如让他们先看看吧?”
声音不大,却带着一股毋庸置疑的语气,让江平安心生反感,暗暗撇嘴。
这老头是哪根葱?
很拽啊!
可在场的医生们,却觉得理所当然,纷纷上前行礼。
“在下侯强,见过田老。”
“有您在,我们岂敢献丑。”
“谁不知,田大夫医术精湛,是咱们永城县的杏林高手,有您在自然药到病除,妙手回春。”
众人都一脸殷勤笑容,长袖善舞的宋智也不例外,换上一副轻松的笑脸,上前施礼。
“田臧擅长方脉科,听闻前些年在开封府惠民药局,资历深厚,人脉颇广,认识一下也无坏处。”
宋智返回后,见江太仁有些纳闷,压低声音,好心提点道。
【府惠民药局】?
又是【方脉科】?
江平安一听,眼中闪过一丝困惑。
他看过电视剧,大概知道,这惠民药局归太医院管辖,但并不知道太医院都有哪些部门,更不清楚这“方脉科”是什么东东?
事实上,除了惠民药局,太医院还掌管众多机构:
御药房、
生药库、
东宫典药局、
王府良医所、
军队医疗机构等等。
至于【方脉科】,在场之人,也就江平安这个穿越者孤陋寡闻。
医术深奥,穷一人之力难以尽窥全境,自宋代起,中医考试纳入国家计划,由礼部统一命题,自然也开始分科考试。
大明医学,分为十三科。
大方脉、小方脉、妇人、疮疡、针灸、伤寒、口齿、金镞、祝由……
大方脉,其实就是内科。
小方脉,就是儿科。
江平安不知道其中厉害,江太仁却知晓,能在府惠民药局行医,铁定有几把刷子,顿时面色一凛,神情越发拘谨。
面对众人的行礼,田臧微微颔首,神色倨傲,颇为自负地道:
“既然诸位谦让,那老夫就不推辞了,我先号号脉。”
田臧嘴里说得很客气,脸上却看不出半分谦虚,当仁不让地坐到床边的椅子上,伸出三指搭上王老夫人的右腕,循例先切切脉。
小短腿的江平安,望着前方围着水泄不通,有些无奈,有些干着急,可更多的是兴奋。
望、闻、问、切!
合称中医“四诊”。
堪称现代西医版之体格检查。
切脉,看起来悬乎。
其实,类似医院的心电图机。
三指搭上关脉、寸脉、尺脉,量心率和波动。
江平安学得是西医,却不是中医小白,前一世在爷爷的耳濡目染下,对切脉并不陌生。
可第一次看到古人切脉,忍不住脸色泛红,小心脏砰砰加速,垫着脚尖往前凑,可惜小短腿太挫了,半点瞧不见里面的光景。
众人屏气凝神,目光死死看着田臧。
其中一好事者眯眼笑道:
“田老即便在开封府,也是鼎鼎有名的杏林高手,治好的病人,如同过江之鲫,数也数不清。”
他这一吹捧,在场诸位纷纷点头称是,王典史阴沉的脸上也多了两分轻松。
田臧手捻白须,号一会脉后,又微皱眉头,又看向病床上老妇人的脸。
老夫人安静地躺在床上。
面色蜡黄,骨瘦如柴。
早已陷入昏迷。
田臧又招来贴身丫鬟,问了两个问题,就眼神半眯,手捋长须,露出一副思考的凝重表情。
王典史焦急问道:
“田大夫,我娘这病……”
“不如让诸位先说。”
田臧刻意拿捏,卖了个关子。
“有您在,其他人哪有资格看病。”王典史冷哼一声。
这话一出,在场诸人面色微变,连老实人江太仁也脸色不好看。
“也罢,那老夫先抛砖引玉。”田老手捋白须,说着客套话,面色却很倨傲。
“令堂寸口脉浮而迟,浮脉属虚,迟脉属劳,此乃血气衰竭之征兆。”
“我先前问诊,得知令堂渴而饮水,饮水一斗,小便一斗,一日十数次,且小便表面有浮脂状。”
“数症合一,老夫人的病症不言而喻……”
不得不说,田臧的分析很透彻。
在场数人,俱是方脉科出身,顿时纷纷露出若有所思的表情。
“莫非……是消渴症?”
宋智瞳孔一缩,惊呼道。
“你能看出来,还算有点眼力。”田臧微微颔首,口气很大。
医生们听完一脸恍然。
可王典史却一头雾水,这词太专业听不懂,无奈赔笑问道:“这消渴症,又是什么病?”
田臧答非所问道:“老夫人的夜尿可还在?若在就端过来。”
王典史莫名其妙,可还是让丫鬟端着夜壶过来。
一股浓浓的尿骚味弥漫开来。
众人纷纷捏鼻后退。
“消渴症,病人小便频繁,其色如油,上有浮膜,味甘如蜜,这些都是消渴症的征兆。”
田臧摇头晃脑,解说病情。
众人皱鼻,探头一看。
夜壶中,果然很浓很黄,上面还浮着一层泡泡。
这老头,阔以啊!
某个小短腿暗戳戳道,旋即又皱眉:颜色能看出,甜如蜜又怎么鉴定?
古代可没血糖仪。
就在江平安百思不得其解时。
王典史用简单粗暴的方法,验证了古人的智慧。
只见他伸出食指,闪电般往里一戳,随即伸到嘴里,皱着眉头嘬了两口,顿时一脸横肉笑成了菊花:
“果然,甜如蜜。”
众人哄堂大笑。
古人孝为先,王典史的举动没有引来嘲笑,反而博得众医生的好感,可某个小短腿却吓坏了。
乖乖。
大道至简!
看着王典史残暴的笑容,摆明是尝到了甜头啊!
角落处,江平安默默地翻了个白眼,举起攥在小胖爪上的糖葫芦,狠狠咬一口。
得压压惊。
没错,消渴症就是糖尿病。
可问题是,想验尿,不一定要用“舔”的法子啊?
江平安心中吐槽。
不得不承认,这田臧很狂很臭屁,可仅凭切脉和问诊就判断出糖尿病,还是很牛掰的。
至少自己开了白眼,对患者做了个全身CT扫描,仅仅确认各内脏无大恙,却没一眼判断出是消渴症。
要知道,古代可没有血糖仪。
江平安不知道的是……
早在公元600年间,甄立言就在《古今录验方》中,记载了消渴症及其治疗,而600年后,英国医生托马斯才提到病人小便“其味如糖似蜜”。
“田大夫,好治吗?”王典史紧张的问道。
“令堂这是属于上消症,阴常不足,待我开个上消的方子,你派人按方抓药即可。”田臧自信的抬起下巴。
王典史大喜,连忙通知丫鬟备好纸笔,田臧手持毛笔,笔走龙蛇,唰唰唰,一张药方新鲜出炉。
“来,诸位斧正一下。”
田臧傲气十足地抖了抖笔迹未干的药方。
“白~虎,加人参汤,知母六两,甘草二两……”
“好,方子好,字也好。”
“确诊精湛,对症下药,妙!”
“我等受益匪浅,长见识了。”
众人围在左右,一脸殷勤笑容地吹捧。
混医道的,最忌讳的就是同行改同行的方子,花花轿子人人抬,更何况,田臧这方子挑不出理啊!
“那我马上安排人去抓药。”
王典史咧嘴一笑,露出血盆大口。
“哪里哪里……”田臧听着众人吹捧,表面谦虚两句,内心却洋洋得意。
正顾盼四顾时,余光忽然扫到角落里发呆的江太仁,见对方对自己不理不睬,顿时脸色一沉。
哼!
一个土郎中,居然敢无视我?
“这位同仁眉头紧锁,莫非是对鄙人的方子有意见?”田臧忽然抬手一指江太仁,故作诧异道。
原本孤零零站在后面的江太仁,瞬间成为众人的焦点。
众人一看,才想起还有这么一号人。
“一个土郎中,能有什么见识?”
“无非卖点狗皮膏药,大力丸。”
“恐怕连汤头歌都背不了几首吧!”
几个医生冷眼看着江太仁,忍不住冷嘲热讽。
说来好笑,在场的都是坐堂医,面对田臧时卑躬屈膝,可看到走街串巷的铃医,却无形中生出一股优越感。
在他们看来,江太仁就不应该出现在这,简直拉低了他们的身份。
众人说的话太损了。
老实人也有脾气啊!
江太仁气的身子发抖,面色充血。
拳头攥的死死的,指甲嵌入肉中,浑然不知。
江父感受着四周的目光,那一束束充满恶意的眼神,心中发寒、屈辱。
大家不是医道同仁吗?
为什么要落井下石?
宋智暗暗朝江太仁使眼色,生怕他一时冲动说错话,得罪同行事小,冲撞了王典史,分分钟会砸了饭碗。
庆幸的是,江太仁深知自己的身份,即使牙齿咬的咯咯响,满肚子屈辱,可还是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的怒火。
道歉的话实在说不出口。
太屈辱了,
江太仁沉重摇头,表示否认。
田臧见江太仁服软认错,嘴角泛起一丝浓浓的嘲讽,缓缓开口:
“也罢,你医道确实低微。”
说完,他冷冷扫了江太仁一眼,不屑的摇摇头,气的江太仁满脸血红。
“既然有自知之明,还不赶紧退下。”王典史也嫌弃地瞥了江太仁一眼。
周围人一阵哄笑,幸灾乐祸的看着江太仁被人笑话,颜面扫地。
都等着看他狼狈出门的丑态。
就在众人冷嘲热讽时,一个稚嫩的声音响起:
“错!”
笑声戛然而止。
众人寻声望去,这才发现,屋内居然还有一个虎头虎脑的熊孩子,正举着一根糖葫芦,眼神冰冷,不屑地斜眼瞪着众人。
“我爹摇头,不是低头服软。”
“而是说你们错了。”
“大错特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