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者楼万宝,现年四十七岁。早年间是木匠出身,后因家乡遭了难家人都没了,净身入了宫在内务府当差。年到三十得了恩旨出宫来,起先在叁宝斋刻章。”
“万寿元年,原叁宝斋老板洪利本将叁宝斋卖给他了。早些年的际遇无从查起,内务府还需要手续,这些年他在叁宝斋往来的人多是生意上的人,只少数几个有隔阂的,已经派人前去问询了。”
李大光语速奇快,说完后便静静站在凉亭外等着泾阳令发话。
令尹府后堂种满了格桑花,各色娇艳的花朵儿衬着陈金水一身宽大的红衣绯袍好似魏巍高山耸立在八角凉亭内。
他辛苦地将双手扣在身后,绕着凉亭内的石桌踱步,垂首不言。
不多时,有脚步声传来,陈金水才抬头循声望去,果然见了一身棉麻白褂的陈南轲抱着尸检报告簿沿着羊肠小道快步行了过来。
不等人到近前,他便问:“尸检结果如何?”
陈南轲进了凉亭,简明扼要道:“楼万宝死因是被利器刺穿了心脏,失血过多而亡。奇怪的是,死者面部的神情太过安详,腹腔内又未检测出药物。”
陈金水沉吟道:“查过他患有什么疾病吗?”
陈南轲道:“没有。凶器锋刃长约二寸,中间厚两边薄。凶手应该是用力过度,将把手上的花纹印到了死者尸体上。”
他说着话,翻开报告簿抽了一页纸递到泾阳令手上。
泛黄的纸张上用细笔勾勒了几个不规则的圈,陈金水看了半天也没看出什么门道来。
陈南轲道:“这应该只是部分图案。”
陈金水将那图案递回给陈南轲,叮嘱道:“你辛苦些,再对尸体做个详细的检查,将疑点尽快弄清楚。”
他又将李大光叫了进去,说:“你拿着令尹府的文书去一趟内务府,尽快将死者的人际关系调查清楚,锁定嫌疑人。”
二人皆应了声,刚要辞去,李大光忽然问道:“大人,那两个嫌疑人如何处置?”
“先押着吧,待证实了……”
陈金水一句话还未说完,便见有差役小跑着来,说:“卿府大公子门外求见。”
“来得可真快!”陈金水低低喃喃了一句,打发了二人。随后令那差役将人带进后堂来,又叫人就在凉亭内摆了茶。
不多时,那差役便领着人来了。
“卿烛见过陈大人。”
温润的声音在凉亭外响了起来,凉亭内的陈大人仍旧闲闲地荡着紫砂壶里的茶水,直至茶香悠悠散开,他才循声望了出去。
凉亭外的青年公子一身黑色金纹的宽袍,俊逸疏阔的面庞上带着浅浅笑意,双手至前弯腰作揖,不卑不亢,不疏不亲。
“大公子无须客气。”泾阳令取了紫砂杯倒了两杯茶,递了一杯到对面,方请人入了凉亭坐,“既然你来了,便是说那女子所言属实了。”
卿烛饮了口茶,方微笑着道:“陈年旧事,让陈大人费心了。不知她在此案中涉的可深?”
陈金水道:“发现死者时,她与另一人在案发现场,据另一人交代,他到现场时,凶案已经发生,现场只有卿魅一人。”
卿烛沉吟片刻后,又问:“可有直接证据证明她是凶手?”
陈金水道:“没有。”
卿烛道:“如此,便是可以保释候查了。”
“按律是如此。”陈金水道:“若卿魅只是普通女子,万事皆好办,可一旦她的真实身份公开,对她、对相府、对这桩案子都无益处。”
夏风爽利,拂动满院子的格桑花荡起层层彩浪,大公子转头看了一眼,眼中仿佛也被那风掀起了微澜。
他搁下杯子,温和的视线落在了那张犹如圆盘的憨厚面庞上,仍是笑问:“大人意下如何?”
陈金水正色道:“等此案终了,大公子再来接人。”
卿烛摇头,“明日皇后在玉液池举办消暑会,指明了要她入宫,懿旨已经到了相府,她若不至,便是抗旨的罪。”
陈金水皱眉问道:“皇后怎么知道她?”话刚说完,他便觉自己失言,忙又道:“别无他法?”
卿烛道:“大人或可入宫请圣旨?”
泾阳令的脸色变得有些古怪,他看着对面的温润公子,斟酌着用词:“大公子应该清楚楼万宝背后是谁。”
卿烛笑道:“陈大人刚正不阿,无论他背后是谁,相信大人一定会查个水落石出,还所有人一个公道。”
陈金水将一双淡淡的粗眉挤成了一团,憋了半晌才憋出一句:“那姑娘来自白楼,传出去对相爷的名声也不太好吧?”
大公子眉眼微垂,抬手将小小的紫砂杯握在掌间把玩,五指有意无意地抚过杯盖上的银色竹纹。
“大人是希望皇后娘娘亲自向您要人?”
他这么一说,陈金水的脸色变得更加难看了,一时间也寻不到其他话来应对,闷了好半晌才叫了差役将卿魅提来。
不多时,差役便领了人来。
卿魅一边揉着眼,满脸惺忪地入了凉亭就坐,自斟了一杯茶润润口后,才问陈大人:“该说的卿魅已经如实交代了,大人还有何疑问?”
话一说完,她才看到了旁边的温润公子,盯着瞧了好半晌,才不确定地开口问:“兄长?”
卿烛含笑打量着女子。一身男装,不施粉黛,举手投足也不像个女子,与传言中那位名满天下的才女花魁实在差别太大!
等他低眉看到女子掌中见了底的杯子,眉宇微微蹙起:“父亲一向不喜没规矩的,今后入了府,你这些性格就得改了。”
卿魅撇了撇嘴,一双黛眉往中间一拢,十分不满地道:“我是野惯了的,若嫌我丢脸,又何苦来寻我?”
卿烛却不再理会她,只起身同陈金水揖礼辞了去。
卿魅兀自在凉亭坐了会儿,灌了两壶热茶后,方不甘不愿地跟了出去。
卿府的马车就停在令尹府门外,卿烛早已上车候着,听得外头脚步声传来便将帘子拉了起来,让了男装女子入车。
等人坐下后,他才问:“你去叁宝斋做什么?”
卿魅满不在意地道:“好奇,去看看。”
卿烛声色不动地道:“好奇心会害死人,泾阳不比洛阳,今后你的一言一行都代表着卿家,行事万不可再如此鲁莽了。”
卿魅本是靠着车壁闭目养神,听到这里,她睁开眼觑着对面的人,“我很累。”
卿烛淡淡地道:“再累也是你自己的选择。”
卿魅苦笑,抬起一只手撑在窗口,只用手肘将帘子掀了起来。
夏日午间雾色稀薄,夹道的银杏树上立着一粒粒晶莹的小水珠。青石大道上行人稀疏,看到马车来,都会好奇地偏头看上几眼。
不远处幢幢飞檐,栋栋画梁,轩窗高起,楼台耸立。
那双明亮的眸子不眨一下,盯着飞逝的景致,想要从中抓住什么。可直到车夫一声长长的‘吁’,片刻后马车停了下来,她也仍旧什么都没找到。
下了马车,入眼是青墙百丈,望亭铺陈。
卿府门前张红挂彩,小厮丫头堆了一堆,眼看马车来了,忙传了进去。
六月烈阳下,卿府大公子一手执青绸伞,一手牵着女子入了府。
左相卿烈年已过半百,青纱帽藏不住头发花白,精瘦脸上留着一小撮花白的山羊胡直到胸口,一身回文福字褐色对襟长衫倒是衬着人十分精神,正端坐在正厅吃茶。
卿烛带着卿魅入府,先见了父亲的礼,才将身边的女子牵上前,轻声说:“去见过父亲。”
卿魅拉着他的袖口不肯撒手,自个儿筹措了半晌到底还是松了手,挪步上前,屈膝拜了拜,“女儿见过父亲。”
卿烈仍是正襟危坐,目不斜视,沉声发问:“你娘给了你什么名?”
“魅。”卿魅声音虽低,气息倒还稳,吐字清晰,只是神态略显紧张,“母亲常说,‘闇生魑魅蠱生虫’,要女儿明心尚志,方成正理。”
卿烈眉峰微微一蹙,沉声道:“木魅精怪,终不成体统。”
卿魅便更为紧张,双手悄悄地抓住了衣摆,将唇瓣咬的泛白,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卿烛微笑道:“父亲不喜欢,另赐小妹一个名罢了。毕竟是要入族谱的,照例从火……”
不等长子说完,卿烈便说:“罢了,既是她娘给她的,留着也是个念想。”
想了想,又同卿魅讲:“既入了府,便将前事尽忘了,新学府上的规矩。至于你娘的灵柩,如今天气太热,等入了冬,为父再派人将她的灵柩接回来。”
提及旧人,当朝首相的声音终于有了一丝颤动,“葬入卿家墓园。”
卿魅便跪下,含泪应声:“多谢父亲。”
父女两个相认完毕,又至卿家宗祠告了祖宗,将名入族谱,又见过了族中叔伯弟兄,这一日热闹方罢,放了她回院歇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