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自己与父亲带着侮辱与伤痛离开的时候,周仁在城外等着,好似阴暗角落里的癞蛤蟆咬住了天鹅的脚般,又如污浊不堪的野狗捡到了一块骨头一样,满脸的春风得意。
父亲愤怒了,想知道这个人面兽心,以怨报德的周仁,他这样做得目的是什么。
周仁露出一抹鄙夷而又可恶到极致的嘲笑,说了一段让自己和父亲终生铭记的话;“因为你们,只是一个下贱的下九流,而我们周家,乃是有头有脸的上等家族。我的女儿容貌倾城,天资卓越,已被大溪幽境之中的清水塘塘主看中,选为接班弟子。清水塘是什么存在,你们这些下九流,连仰望的资格都没有。一想到我的女儿要和你这个下贱的儿子结为夫妻,我就像踩了狗屎,吃了苍蝇一样难受。”
清水塘,倾城门下第一大塘,地处于号称人间仙境的大溪幽境之中。
倾城门,自洛神甄妃创下此门,延续千载。门中只收女弟子,据说,现任清水塘的塘主,乃是一位得道的世外仙姑。其塘下弟子万千,姿容绝代。但她们专心修道,以仁心救济苍生,就连当今皇上,对他们都客气推崇有佳。
自己与父亲,面对周仁的可恶嘴脸以及清水塘如同神话一般的存在,只能带着羞愤离开了蕲州城。
第二天,周仁便以李家家世低下,自己与父亲品德有失为由,向蕲州人民解除了自己与周玥的婚事。
紧接着好事者便将无中生有的非礼之事添油加醋,传得满城皆知。
父亲彻底暴怒了,为周仁这个狼心狗肺的东西,也为自己误入医道而深深自责。
士农工商,医者,商之末,下九流。
若不是自己入了医道,一生只能从医,怎会带着儿子有今日的这般耻辱。
自己还记得父亲说过的话:“今日种种,皆由我们从医地位低下而起,你这一生,一定要好好读书,一定要洗刷我们所蒙受的耻辱,逆天改命,广大我李家门楣。”
自己亦不会忘记这份耻辱,于是无冬无夏,圆木警枕,闻鸡而起。
终于,过了一年,在十四岁这年,父亲带着自己到黄州府应试,考得秀才身份。
蕲春县最年轻的秀才,将来最有可能成为蕲春最叱咤风云的人物,让一些别有用心的人闭上了嘴。
秀才,终归只是逆天改命的第一步,父亲和他想要的,必须是中举。
所以,自己一直努力着。
可眼前的事情,理智告诉他,中不中举没有关系,生命很珍贵,只在转瞬之间。
他绝不能放弃任何一个生命,亦不忍看着一个生命在眼前流逝。
人心都是肉长的,对于读了圣贤之书的李时珍来说,他比别人更加的悲悯。
他的内心挣扎了一下,然后毅然的拿起了那十分古老陈旧的针灸包。
福伯再也忍受不住,一把抱住李时珍,语带哽咽的道:“老爷含辛茹苦十六年,就是希望你能读书,这样才能出人头地。今日一碰此物,老爷数十年期盼化为流水,公子数十年寒窗亦将毁于一旦,望公子深思。”
李时珍心中计较已定,满脸正色的道:“人生一世,草木一秋。读书识字所谓何事,不过为国尽忠,为家尽孝,为人尽职。今日若是麻痹不前,有病危者不能救,他日国危者当谁救?个人受辱者事小,人道失去者为大,儒家有云:人命关天,如此紧要关头,岂可坐视不管?”
一段大义凛然的话只把福伯说得一怔,就在福伯没有回过神来的一瞬间,李时珍快速的从针灸包里拔出精细纤巧的银针,没得片刻耽误的先在庞宪心脏附近几处大穴施了针,又在毒蛇咬伤的伤口处,扎了密密麻麻的排毒口子。
医治蛇毒最重要的两步,第一是抑制蛇毒蔓延,第二是将蛇毒排出。
庞得之看得呆了,那手法好似行医多年的老大夫般,准确熟练。
救人只在旦夕,看着黑色而又粘稠的的血液慢悠悠的从银针口出流了出来,李时珍不免有些着急,对庞得之道:“看样子还得打磁锋,不知你们带碗了没有?”
打磁锋,乃是一种治疗毒蛇咬伤的民间方法。蛇毒入体,便会随着血液深入肌肤,进入心肺,而排毒的方法,则是放血。锋利的刀割开一道放血的口子是极其容易的,只是伤口容易感染,一个不注意便会扩散导致溃烂。打碎的磁碗露出锋利的角来,就是放血的好工具,虽然划开伤口慢些,病人疼痛多一些,但感染小很多。
庞得之连忙从袖子里拿出磁碗来,毒蛇咬伤,哪有求医不带碗的道理。
李时珍一把接过碗,往地上用力一摔,那碗就像一朵零落的白莲花,白瓣散落一地。
李时珍连忙把那最锋利的瓷碗碎片捡了,在庞宪毒蛇咬伤的地方,割出一道口子。
细小如柱的毒血喷将出来,李时珍松了一口气。
回过神来的福伯看着这一幕,傻眼了。
然而木已成舟,他也来不及多想,连忙赶去后院。雨水浸泡的药园,土壤显得十分松软,他毫不费力的挖了两株药材出来。
虽然李时珍是禁止进入药园的,可是这两株洗净的药材一拿来,李时珍一眼便认了出来。
如碧绿荷叶,浑身散发着绿色光芒的药材,乃是极其名贵的蛇药八角莲。八角莲,又名仙人打伞,对于毒蛇咬伤以及各种中毒,有着独特的治愈效果。另一株药材造型有些独特,七片叶子上面开着一朵花,花绽放着淡淡的绿色和黄色的光,乃是名贵的蛇药七叶一枝花。七叶一枝花,又名蚤休,重楼,是极好的解毒药材。
福伯将两株药材往青石制作的捣药罐里放了,只熟练的两三下,便捣得稀烂。
李时珍将药汁敷在一个毒蛇咬伤的伤口处,留一个伤口排毒。接着将剩下的药汁药渣都灌入了少年的口中。
不一会儿,庞宪发黑的皮肤渐渐的好转了起来,连高肿也消失了很多。
庞得之一群人看着这逐渐好转的庞宪,不由得露出了久违的笑容。
就在众人为庞宪的得救而欣喜时,看着排毒口血流不止的李时珍,不免有些担忧起来。
过了一会,那黑色的毒血渐渐的转为深紫色,慢慢的变成深红色。
这是毒血即将排尽的征兆,李时珍紧绷的神经和担忧的脸色,也终于舒缓了下来。
然则李时珍一看见庞宪的脸色,不由得嘴角抽搐了一下。
毒气退去,这是一张虚弱惨白到极致的脸,毫无一丝血色,好似幽冥地狱的白无常一样,看着令人恐怖。
这是失血过多的征兆,并且可怕的是,从排毒伤口流出的细小如柱的血液,并没有停止的意思。
这样下去,少年必定会因为失血过多而亡。
福伯察觉到了这一幕,露出了少有的惊慌,对李时珍道:“公子,这血……”。
庞家村数人都朝庞宪排毒的伤口处看来,如墨般漆黑的血液竟然接了半脸盆之多。
所有的人都反应了过来,能否制止血流不止,是庞宪能活下来的关键所在。
这件事大出李时珍的意外,当下来不及细想,用几根银针封住了伤口处几道血脉。
流血立马便止住了,庞家村人脸有欣喜之色。
庞得之躬身施礼道:“秀才老爷当真是妙手回春,几针下去,就救了宪儿的性命。”
能救活一个人,挽救一个即将流逝的生命,李时珍心里自然十分欢喜。
然而这份欢喜,连持续一个呼吸的时间都不能够,李时珍的脸上,立刻露出了一丝凝重。
众人随着李时珍的目光看去,只见封针的伤口处,稍微好转的肤色竟然慢慢变得黑紫了起来,消退的肿大,似有反弹之势。
便是在医庐跟了老爷十几年的福伯,见到这种情况,也手足无措了起来。
少年李时珍心里如十五个吊桶打水,七上八下。
任谁也想不到,看似平常得不能再平常的蛇伤排血,竟然会血流不止。
“佛指甲”,这个大陆的第一剧毒蛇,身上隐藏着太多惊人的秘密。
比如他的毒液,不是如眼镜王蛇“过山峰”一样走的神经,而是血液。
任何以常法放血的方式疗毒,只会导致病者血流不止而亡。
这毒血放也是死,不放也是死,看着身体逐渐发生恶化的庞宪,李时珍心里如同一只迷路的羔羊,迷茫极了。
所有人都为这个突如其来的变故捏了一把冷汗,都静静的看着这个十六岁的秀才少年。
窗外的大雨和狂风已经停下,似乎庞得之的怒骂让他意识到自己的行为过于疯狂。
房间静悄悄的,仿佛一根针落下的声音都可以听到。
李时珍只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声,有些急促的心跳似乎在告诉自己,一个脆弱的生命正在流逝。
福伯着急了,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连忙对庞家村人道:“今日之事,皆属我李福个人所为,医治不好庞宪,我愿意承担所有罪责,还请你们不要牵连到我家公子身上。”
福伯知道,此事一旦宣扬出去,李时珍的一生,可以说全毁了。
光明显耀的秀才身份会被取消,连从医这最次的道路都会被无情封杀。试想一下,医死人的秀才,他拿什么去考取功名或者从医。
而满怀期待的老爷从外边采药回来,看到这个结果之后,整个人是否会彻底的疯掉。
福伯无法想象老爷投向自己的目光,亦不想自己看着长大,犹如亲生儿子一般的李时珍,承受如此致命的打击。
于是他将所有的事情揽在自己身上,他相信,淳朴的庞家村人,一定会理解他的这份苦心。
窗外有一丝风吹过,子时打更的声音从很远处传来,传到这条贫穷的街道,回荡了几声。
回声如同深冬寒风呼啸而过的一场冰凌,让所有的人都冻的瑟瑟发抖,心里冷到极致。
“这难道是命么?”庞得之满脸的沮丧,喃喃自语道。
过了子时,便是太上老君的丹药也无力回天,所有在山村里的人都明白这个被蛇咬伤的道理。
“难道只能眼睁睁的看着他毒发身亡吗?”李时珍看着担架上的庞宪,满脸的不甘心和自责。
他还要学而优则仕,达则兼济天下,用自己的一腔热忱,救生民于水火。
他还要走遍天下名山,看尽天下草药,为天下苍生找到去病除疾的神药良方。
可是,如今的他,连一个毒蛇咬伤的患者都救活不了。
“不,不……,”李时珍在心里竭嘶底里的怒吼着。
时间如指尖上的流沙,悄无声息的流逝着。
死神的脚步一步步逼近,他不会因为众人的不舍,而姗姗来迟。
李时珍的脑海中一片空白,然而就在死神之手伸向庞宪的一刹那,一道灵光闪进了他的脑海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