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过各种蛇毒蛇咬伤的福伯,一听到“佛指甲”这三个字,也是忍不住颤抖了起来。
“佛指甲”,当今第一剧毒蛇,是褰鼻蛇,五步蛇的代称。此蛇头呈三角形,背黑褐色,头腹及喉部白色,间或少数黑褐色斑点,称“念珠斑”。属部侧扁,尾尖一枚鳞片尖长,称角质刺,也叫“佛指甲”。地方人为了简便,将此种蛇直接以“佛指甲”称呼。
福伯看着那少年,眼神中有一丝不知名的东西闪过。
按理来说,给“佛指甲”咬伤的人,断没有送到医庐医治的道理。
因为“佛指甲”生在人迹罕至的地方,任何人,只要一沾到它,五步之内,必死无疑。
可是此刻的少年,竟然还有生命的征兆。
不过也扛不住多久,毒素已经侵入全身血液,再过得半盏茶功夫,才会毒入心肺,一命呜呼。
福伯看着庞得之焦急的表情,最后只能无奈的叹息道:“毒以进入五脏六腑,就是我们家老爷在此,也回天乏术。”
庞得之一听这话,整个人好像变了个人一样,暴跳着一把抓住了福伯,怒吼道:“李神医呢,李神医不是号称华佗再世,可以起死回生的吗?我常来这里卖药材与他,我看见过他的本事,你叫他出来见我。”
福伯一脸的无奈,任由庞得之怒吼着。
他能够体会庞得之的感受,眼睁睁看着自己的亲人从自己眼前离开,这是谁也无法接受的事情。
可是生老病死,却是任何人也逃脱不了的自然规律。
“庞村长,真的对不住,我家老爷早几日前出门采药去了,至今没有回家”。福伯有些无能为力的道。
“放屁,李言闻一定是医治不好宪儿,怕有损他神医之名,所以躲起来不肯见人!”庞得之像一只失去理智的狮子,咆哮道。
福伯静静的站着,没有说话。
生离死别,又能说些什么呢?
庞得之又像着了魔一样,双目呆滞的自言自语道。“他才十二岁,从小便没了爹娘。我将他抚养大,视若己出。他是那样的聪明懂事,三岁起就帮着家里搬运药材,七八岁的时候,就可以贩药材到周边州县去卖,他是我们全村的希望,可是……,”
说到这,他的表情忽然变得狰狞起来,整个人四肢都开始有些扭曲,就像一只凶恶的野兽,让人看得有些发慌。
忽然,庞得之猛的抬起头来,一双充满仇恨的眼睛露出碧绿的光芒,对着屋顶的天空怒骂道:“贼老天,你这瞎了眼珠子的狗东西,你的良知都被狗吃了吗?宪儿他才十二岁,为了全村今年的征税,他一个人独自在深山里呆了七天七夜,才抓到一条“佛指甲”,可你这可恶的老天,却活活要了他的命。”
屋子里所有庞家村的人,都默默的低下了头,一些年长的看着肿得变形的庞宪,已经泣不成声。
他们不会忘记,就是这个十二岁的少年,在他六岁的时候,就能通过他特有的能力,帮着全村人找到他们所需要的药材。村里人凭借着药材的买卖,日子逐渐过得富裕起来。
这个村子的安居乐业,老少无忧,都是因为他的出现,才过得如此幸福。
他从没有找人要过一丝报酬,他永远微笑着帮助村里需要帮助的人,可就是这样一个懂事的少年,在帮他们村完成今年官府的税收后,就要以如此悲惨的方式离开人世。
庞得之愤怒了,整个人犹如一只暴走的野兽,怨恨充斥着他的大脑,让他疯狂也似的破口大骂道:“你这不辨是非的狗老天,作恶的富贵双全,行善的孤寡无依,我若有那大闹天宫的本事,定要将你捅出一个窟窿,再把你那瞎了眼的珠子扯下来,让你睁眼看看这个不公的世界。”
庞得之话音刚落,一声雷霆似的的雷声震响了整个天空,接着一道巨大的闪电从西北而来,向东南而去,横跨着整个天空,久久不散,将整个漆黑的夜照得如同白昼一般。
这...,这难道是天地之怒?
天处高而听卑,《诗》云:“鹤鸣九皋,声闻于天。”
房间里所有人都惊住了,就连那趟在竹架上奄奄一息等死的少年,亦微微动了动手指。
见过一些世面的福伯,看着这天地之怒,也露出了震惊的目光。
这时一人走了进来,看着担架上待死的少年,着急的道:“你们怎么都楞在那里出神,这人还活着,赶紧救人。”
福伯一看,来人正是二公子李时珍。
庞得之也回过神来,天地异象让他冷静得又像变了一个人一样,他看见李时珍,就好像吹落池塘奋力求生的蚂蚁看见一根漂浮的救命稻草一样,一把抓住李时珍的手,激动得泪流满面的道:“你是李神医的儿子,又是秀才老爷,你说宪儿还活着,就一定能救活他。”
李时珍又看了一眼担架上的少年,少年毒蛇咬伤的伤口处简单的敷了一些草药,若不是这些草药,少年可能早就一命呜呼了。
担架上的少年,已经危在旦夕,毒液即将进入心肺,若不立刻施救,便是大罗神仙下凡也救活不了,李时珍连忙向福伯道:“福伯,快,取我父亲的银针来。”
福伯有些为难,旋即摇了摇头,道:“公子,毒入心肺,已经回天乏术了!”
李时珍顾不得回应福伯的话,快步走到担架上的少年面前,食指和中指并叠伸出,点在了少年的膻中穴上。
膻中穴,乃是心包募穴,为心包经经气聚集之处,是气会穴,又是任脉、足太阴、足少阴、手太阳、手少阳经的交会穴,能理气活血通络,宽胸理气,止咳平喘。
李时珍此举,乃是制止毒性进入病人脏腑。
庞得之常在各大药店行走,见李时珍露了这手,当下再不怀疑,跪在地上磕头恳求道:“秀才老爷,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若能救了宪儿性命,我庞家村全体村民,愿意做牛做马,报答秀才老爷的恩情。”
庞家村所有村民,亦是跪了下来,异口同声的说道:“秀才老爷,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若能救了宪儿性命,我庞家村全体村民,愿意做牛做马,报答秀才老爷的恩情。”
李时珍救人要紧,那里顾得上这些人跪在地下,转头对着福伯着急的道:“福伯,若是再晚一些,一个鲜活的生命,便要从我们眼前消失了。”
福伯无动于衷,仿佛二公子的话没有听到一般。
李时珍却也来不及细想,径直朝药柜飞奔而去。
虽然父亲从不让他进他的医庐,可是多次窗外偷看的他,知道父亲放针灸包的位置。
针灸包,顾名思义,就是放置银针的包。
就在这时,动也不动的福伯一把拦住了李时珍,正色道:“二公子,你堂堂秀才身份,岂可拿起这低下的银针。
李时珍也是楞了一下,但也就是一下,旋即绕过福伯,打开了放着父亲针灸包的抽屉。
这个时代,有着一条明文规定,人的一生,只能从事一种行业,一旦确定,终生不能更改。
并且还是世袭的,杀猪的终生杀猪,有了儿子之后挑一个出来传承,从医的终生从医,也是挑一个儿子出来继承,就连那为奴为娼的,也有世世为奴,代代为娼的说法。
生于医药世家的李言闻最是知道从医的不受人待见,所以他情愿替人砍柴,也不愿意从医。
但他终究无法与这个时代抗衡,在他接受了这些规定之后,他的从医职业,留给了他的大儿子李果珍来继承。
所以李时珍一生下来以后,李言闻欣喜异常,决定让他的这个儿子学文,于是自己从不在他面前行医,连医庐都不让其靠近,为的是希望他能好好读书,将来可以出人头地。
在这个虚无时代,读书取仕,那才是一个人和家庭逆天改命的唯一出路。
然而此刻的李时珍,却也顾不得许多了。
没有什么,比生命更值得让人敬畏和尊重。任何人都没有剥夺生命的权利,他更不能眼睁睁看着一个生命在自己眼前消失。
福伯按下了李时珍伸出的取针灸包的手,整个人变得严厉起来,语气严肃的说道:“公子难道忘了周家之辱的事情了吗?”
这话却似晴天打了一个霹雳,让李时珍的心不由得震动了起来。
周家之辱,这件事印在了他的脑海里,刻在了他的骨髓里,他可以忘记春的百花,夏的蝉唱,却永远忘不了周家之辱。
蕲州城周家,一个崛起不到十年的家族,在蕲州城,连三流家族都称不上。
可就是这个连入流都称不上的家族,却让自己和父亲蒙受了一辈子都很难洗刷的巨大羞辱。
事情发生在三年前,那一年,自己才十三岁。
周家的族长名叫周仁,父亲十六岁时在终南山替人砍柴,二十岁的周仁在终南山下学艺。由于都是老乡,他们自然走得比较亲近。这一年,终南山猛虎伤人,周仁被派去平定虎患,学艺未精的周仁差点被老虎一口吃掉,幸亏砍柴的父亲从此路过,一斧头扔下来劈死了老虎,救了周仁的性命。周仁感激父亲的救命之恩,两人结拜成了兄弟。后来父亲得到了《本草集注》,意欲回家,周仁遂与父亲约定,若日后彼此回到蕲州成家,但有子女,同性则为兄弟,异性则为夫妻。
这虽是一个俗套的故事,但是发生在父亲与周仁的身上,却是真实存在的。
等到父亲生下自己时,周仁的女儿周玥也在一年后出生了,那时自己的父亲,已经是蕲春一带鼎鼎大名的神医。周仁也很高兴,两家交换了定亲信物,只等他们长大了就结为秦晋之好。
谁知,一切都变卦了,并且变卦得让人恶心。
三年前,父亲带着自己去蕲州城周家商讨成亲的事宜,这时候的周家,在周仁的带领下,在蕲州城已经颇具声势。周仁见到父亲到来,表现得异常高兴,接待得十分热情,每日都是好吃好喝安排,这也让父亲极是欢喜。
自己也是这个时候,见到了自己的未婚妻周玥。
周玥,一个明艳得不可方物,笑靥如花,清丽绝俗的少女,任何人只要看一眼,就能失了魂魄。便是广寒宫里不食人间烟火的嫦娥仙子见了她一眼,也会自惭形秽。
就在自己幻想着两人将来的美好幸福生活时,一个陡来的变化,让它成了泡影。
那晚的月色很好,月光皎洁得如同铺在地上的银辉,风柔和得像江南湖畔的春色。周仁很高兴,特邀他们父子到院中喝酒。
来,亲家,喝了这杯,等他们成亲了,叫他们早日给你生个大胖孙子……
来,女婿,喝了这杯,你们的婚期就定于八月十五。到那时才子佳人,洞房花烛……
父亲很高兴,喝醉了,醉得不省人事。
自己也很高兴,喝醉了,醉得如一坨烂泥。
谁知第二天醒来的时候,发生了一件连他父子都始料不及的事。
蕲州城的狱卒,竟然不由分说的将他父子二人送进了监狱。
莫名其妙的锒铛入狱,让自己与父亲像一个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狱卒给出的理由很简单,却差点让自己的父亲喷出血来。
原来是周家的仆人周知礼向知府告发,说他父子两人,昨晚乘着酒劲非礼她六岁的女儿。
知府一看告状,怒不可遏,心想他堂堂青天大老爷治下,路不拾遗,夜不闭户,岂能容如此污浊且伤风败俗之事,于是不分青红皂白的他父子捉拿了来。
这时候周仁也站出来,为他的仆人周知礼作证,绘声绘色的描述昨晚的非礼事宜。
非礼幼女,这简直就是天大的笑话,荒唐得不能再荒唐的事情,可到了知府这里,罪名竟然成立了。
自己与父亲彻底懵了,两人百口莫辩,这才知道这是周仁的阴谋。
可是父亲怎么也想不通,周仁这样做的用意是什么。
有知道父亲为人的,都出来为父亲说情。知府自己拿了周仁的好处,知道理亏,又强不过民意,只得将自己与父亲当众杖刑二十,遣送回家。
当街杖刑,这是对父亲莫大的耻辱,父亲极力忍受着,不发一言。
《孟子》云:人不可以无耻,无耻之耻,无耻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