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凤会如期而来,客栈之外,被挤了个水泄不通。好在他们有远见,早早让店家预了三张桌子。
荣应与他们只隔了两张桌,算是不远。黎南自小与他交好,干脆坐了过去。
果儿无声骂道:叛徒。
随念与苏寻坐了一张桌子。
让小二上了一盏茶后,他便不再开口说话。一张脸没有表情的端着,一身白衣纤尘不染,一头黑发飘逸柔顺,宛如谪仙。偶有女子路过,都禁不住回头多看了两眼。
可随念只想叹气。这是她天不亮便被叫起来的成果。
随念估摸着他是尝到了有个侍女服侍的好处。可毕竟她没做过侍女,业务不是特别熟练。今晨将他的衣服穿反了两回,佩玉戴反了一回,梳子磕着头皮十数回。
看着天光渐起,随念瘫在床上,诚心建议,“要不明日唤果儿来侍候?”让她舞个大刀还行,做这等细致活,不行。
却见那人稍稍扬起的嘴角又垮了下去,只留下一句,“若是觉得困,今晚便早些睡。”翩然出门去。
随念几度怀疑徐大夫开错了药。自从上回号过脉,他整个人便不对劲。人前温和儒雅,人后挑刺变脸。真乃绝活。
闻着四散的酒香,随念悄声点了一壶阿婆清。这酒名字挺新鲜。她近日没有功劳也有苦劳,稍微犒劳下自己,不过分吧?
暗暗瞥了苏寻一眼,对方并没有要睬她的意思,一双桃花眼,只将厅中搭好的台子盯着。
明明啥都看不见。
待众人落了座,客栈老板娘便上了台。听闻老板娘是本地世家之女,于歌舞一途极是喜爱,于是也好办些晚宴盛会。
因着她的缘故,今次来的女子,都是些家世极好的大家小姐。这朝凤会,倒有了些相亲的意思。
“我原先以为,南部的女子,都只能盲婚哑嫁,没成想还有这等公开选情郎的场面。”
“怎么?盲婚哑嫁可是有些后悔?”
阴恻恻的声音,愣是让随念打了个冷战。黑亮的眸子,恨不得写满真诚二字,“不是,没有,不后悔。”
她后悔和他同坐一桌,想换个位子,不知行不行?
一旁的荣应却只顾喝酒,没向台上瞧过一眼,倒是时不时往随念看去。她喝酒的样子斯文了许多,一看就是装的。她同他说话时,脸上有融融笑意,一看就是装的。
黎南坐直了身子,略微将荣应的视线挡了挡。荣应瞪他。
黎南干脆伸出手掰了掰他的头,“那里才是你该盯的地方。”再让他这么看下去,非被那个阴险王爷给埋了。
“看一眼都不成么?”他都没上去搭话。
“罗敷有夫,你就别添乱了。”
而那罗敷,两杯酒下肚,终于撑不住打架的眼皮,撑着头睡了过去。头耷拉着,并以桌为支撑的手肘慢慢开始晃悠。
苏寻也不再盯着台上看,只盯着她前后晃悠的脑袋。一下,两下,三下·······终于,头离开了手腕,眼看便要撞向桌面,痛个清醒。
却被一只修长的手稳稳接住。
苏寻用另一只手拿出一张锦帕,仔细铺在桌面后,方才将随念的头缓缓放下。
她的眼睑下有淡淡的黑晕。离开锦州以来,便是她一路看顾。他是不是折腾得有些狠了?某人难得起了些良心。
后桌的果儿目睹了一切,整个目瞪口呆。
那黑心王爷分明看得见,还日日使唤她家王妃!捶了下桌子,便要去跟随念告密。却立马被徐元道拉住了。
这人肯定也是知情的,果儿眼睛快喷出火来:一路货色!伸手便要揍人。
徐元道赶紧求援,“夏月姑娘,你跟她说道说道!”
夏月磕着瓜子,只说了几个字,“你看的上一本话本子里头有这一景。”
果儿瞪着眼回想了好一会儿,终于了然,表情由怒转喜:敢情王妃这事儿有戏?
待随念悠悠转醒,已是半个时辰之后的事了。舞已过了四五回。搓了搓眼,还有些迷糊,“谁赢了?”
“不知道,还在比试。”
随念看他神情认真,有些好奇得问,“你能看见?”怎么一副比谁都看得入迷的神情。
“看不见,在仔细听。”
她连看都能看睡着了,他还越听越精神。是个人才。
睡醒了便有些渴,又给自己满上一杯,甫一举杯,苏寻便转头对她说,“少饮些。”
随念赶紧如护食老狗般将酒壶护住,有些不满,“我这一壶都还没去一半儿,你可不能给我收了!”
二人正僵着,却被突然响起的叫好声拉回了视线。
但见台上那女子蒙了半幅面纱,手执白羽,回旋如流光。本是圣洁虔诚的舞,却被她眼中的风情引得众人沉醉不能自拔。
她要做飞升的天女,而芸芸众生,却想做天女眼中的一粒红尘。
一曲舞毕。一瞬的沉默过后,是如山海般的掌声。
随念词穷,只能喃喃,“可真美!”
“是吗?可惜我看不见。”眸中是恰如其分的惋惜。
“还好你看不见。”方圆十桌的男人,都看直了眼。
只是,她没有瞧见,身旁之人,悄悄弯了嘴角。
听着满堂喝彩,老板娘满意得点了点头。不枉她做了几日说客,终于将人请来。曾经一舞动临州,而今,也能一舞动凤回。
这位姑娘,毫无疑问夺了魁。只是这姑娘是谁,因掩了面,却好似无人知道。散席之后,关于该女子的讨论,便成了众凤回的热门话题。
随念拽了拽苏寻的袖子问,“今晚的灯会,要出去走走吗?”虽然瞧不见,多走动走动,对他的身子总归也是有好处的。
苏寻轻轻颔首,并伸出一只手。
知道他的意思,可惜她没带发带出来。
天色还未黑尽,灯会还未开始,但街上已是熙熙攘攘。苏寻走在街上,时不时会被行人撞到。他也不吭声。
见他第四回被路人撞到,随念忍不住开口,“我挽着你走,你不介意吧?”
苏寻摇了摇头。
看他懵懂的样子,随念竟生出丝占人便宜的错觉。一手挽着他的臂弯,一手拉过他的衣袖。这样,他便由她掌控。不会轻易被碰到。
身后的荣应握紧了拳头,“他都是这般扮猪吃老虎么!”他自然也发现了苏寻的眼睛能看见。
黎南又劝,“一个愿打,一个愿挨。你就别盯着不放了。瞧瞧别家姑娘吧。我瞧着,今日夺魁那个就不错。”身段好,舞姿妙。样貌虽然没瞧见,可有那样一双眼睛,想来也差不了。
荣应的拳头是握了又松。是,他再也没立场盯着她不放了。
随念从未逛过南部的灯会,瞧什么都很新鲜。苏寻在她手上,由她带着四处瞧。
“这些灯,都做得这样精致。”什么样的都有。动物的、植物的、神话里的、传说中的,应有尽有。
“你喜欢哪个?”
随念笑,“你要买给我吗?”
“买个河灯吧。你喜欢哪个?我买给你,再同你去放河灯。”北部没有放河灯的习俗,她应当从未体验过。
随念看着他如玉的脸近在咫尺,说的话还有些宠溺的调调,不禁瞧得入了迷,心中所想脱口而出,“喜欢你这样的,可惜没有。”
人来人往处,她说这样亲密的话,苏寻似乎有些红了脸,轻声呵斥,“别闹。”
她哪有闹,只是有些情不自禁。
收了心神,仔细看了看摊子上的河灯,“那便要这个莲花样的吧。”莲花、荷花,总是莲花更适合她一些。
将河灯拿在手上,正准备转身离开,方才记起,这位说着要付钱的大爷,似乎,并没有带钱。
“今早,我似乎没有将荷包放在你身上。”随念悠悠说道。
苏寻摸了摸腰间,点了点头,“嗯,没带。”
随念一头黑线。她今早光顾着打扮这位爷,自然也什么都没带。
正当她打算高呼一人过来付钱,身旁却有人递上了碎银。正是专为苏寻找堵而生的,荣应。
随念几乎是立时便感到周围的空气有些冷。
眼前一块剔透的玉佩飞过,她隐约觉得有些眼熟。
“不用,我来付。”苏寻冷声说道。
摊主大概没见过这阵势,只把那块玉盯着,看直了眼。
随念几乎是肯定,徐半仙把她家王爷脑袋给治坏了。她终是没忍住,“你这还瞎着,就这么随手一扔,也不怕把玉给摔咯!”
苏寻轻咳了一声,“老板,我把这摊子给包了,今日你便早些回家陪陪妻儿吧。”
摊主终于回神,并且看着这俊俏傻大个,木讷得点了点头。伸手将那块玉拿在手中,先是用嘴吹了吹,又对着亮起灯笼的方向,仔细照着看了看。似乎终于确认这不是一场梦。
随念眼巴巴望着那块玉。人家手里拿着的是玉,她手里拿着的是盏马上要丢进河中的纸灯。谁要是说苏寻脑袋没问题,她跟谁急。
她还沉浸在巨大差异带来的悲痛中,却冷不丁被苏寻一把拽了过去。
有些茫然得对上他满含关切的眼神,耳边是他略带责备的温柔声音,“发什么呆呢?差点被撞到。”
但话刚说完,苏寻立马就闭了嘴,仿佛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话。
那个差点撞到她的路人跑得有些急,苏寻拽得有些狠。所以她手中的河灯,掉到了地上。
随念望着四分五裂的河灯,觉得心肝有些疼。不过没让她疼多久,她的心肝便被另一种情绪占据。
“你看得见!”
“袁澄!”
两个声音同时响起。
不同的是,随念目瞪口呆,黎南既惊且喜。而他们面前的人,也神色各异。
苏寻镇定自若,袁澄惊魂未定。
可两厢还没来得及再多说一句,便又有不速之客登场。
不知哪里来的登徒子,大概十余人,想是一路追着袁澄而来。
为首的人喘匀了气,语气颇横,“小娘子,你今日是跑不掉了。乖乖跟我回去,我也好同我主子复命。”
黎南苦练多时的英雄救美戏码,终于有了用武之地。将袁澄往身后挡了挡,义正言辞回道,“这位姑娘是我朋友,看她的样子,并不想随你同去。你便自个儿去吧。”
“你大爷的,你小子算哪根葱,在老子面前充好汉。识相的走开,不然老子今日让你这白脸破了相!”
“我看你是吃药把脑子吃坏了,当自己还在玩泥巴的年纪呢?”随念沉默了一瞬积攒起的怒吼,自然不容小觑。骗她玩儿就算了,还白白糟蹋钱!长得好看,也不带这么作的。
一旁的登徒子,以为自己被吼了。转头一看,居然还是个娘们。是可忍,熟不可忍。挽着袖子回骂,“小娘们,骂谁呢!”
苏寻暗暗舒了口气,幸好有人帮他拉了把仇恨,不然他可不一定承受得住。
果不其然,随念也不罗嗦,直接上手,“给我打!”
他们这些将门之后,世家子弟,这么一拥而上,着实有些欺负人了。
片刻后,十余个登徒子躺在了地上。随念犹自不解气。
“多谢王妃,多谢黎公子,多谢各位。”袁澄笑着致谢,“多亏遇着各位贵人,不然袁澄今日还不知如何收场。”
“怎么惹上的?”好歹是旧识,即使在气头上,也得先顾着。
袁澄咬了咬唇,低声说道,“是陈家公子,今日我从遗凤楼出来便被跟上了。”
随念满脸嫌弃,“满脑肥肠的俗物。”
等等,遗凤楼,不就是他们那间客栈?她又看了眼袁澄的妆扮,终于明了,“今日一舞夺魁的女子,便是你?”
袁澄微微颔首。
“我一眼便瞧出来了。”黎南得意显摆,倒把袁澄说得有些不好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