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回第3章 李晔(1 / 1)衡纪无淹度首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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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阑人静,古老的明月窥视着草草修葺后的皇宫。

唐帝李晔披头散发,赤足奔走在大明宫冰凉的地板上,他左手提着酒壶,右手执剑向四周乱劈乱砍,无助地嘶吼着:“你们都在诓骗朕,都在谋夺朕的江山,都给朕滚出长安,去投奔你们真正的主子,去找朱温,去找李茂贞!”

围立的宦官宫女见他状如疯魔,慌忙跪拜在地,低声抽泣。

梨花带雨的何皇后不顾一切地扑向李晔,从背后环住他的腰,泣不成声地喊道:“陛下已回长安,万事可从头来!切莫悲戚伤身。”

李晔的手僵在半空,长剑掷地,酒壶滚落,他怜惜地抚摸着何皇后扣住他的手,两行清泪划过他清癯的脸庞:“阿娥,朕自践祚以来,有志于兴复,然而王室式微,九州倾覆,天下大事,朕已不可为。九泉之下,朕无颜面对父兄啊。”

他长嗟一声,庭内众人无不动容于这一声蕴含着悲戚心酸的叹息。

李晔像是失去所有的依靠一般,猛然跌倒在地。何皇后不顾自己云鬓乱堆,玉容憔悴,只是紧紧地抱着李晔,靠在他的肩上啜泣。

李晔道:“阿娥,朕的爱妻,你知道韩建和李茂贞为何肯放了朕吗?”

“陛下乃万金之躯,长安乃天子居所,他们不敢再无由挟持陛下。”

李晔讥诮道:“李克用这些年在战场上吃了不少亏,早已无力抗衡朱温,李茂贞和韩建不愿让朱温打着救天子的名义打到他们的地盘,干脆放朕回长安。朕这个皇帝,不过是他们博弈的一枚棋子罢了。”

他的眼泪落在满殿寒凉的月光里:“没有杨复恭,又有李茂贞。李克用虎落平阳,朱温却又如日中天。君若客旅,臣若豹虎。驱虎吞狼,反受其害,是朕的过失,朕实在是一个无能的皇帝。可是,朕只有一双手,如何才能扶起大唐社稷?”

李晔从袖中掏出明黄的卷轴,胡乱摊开,喃喃道:“阿娥,你看看朕的罪己诏写得如何?李茂贞焚我宫宇,杀我忠臣,屠我亲族,朕却还得复他的爵位,向天下昭告,讨伐他是朕的过错。你看看,我写得好不好呢?”

“陛下怎么会是孤身一人?陛下还有韩渥,还有神策军,还有我和裴贞妹妹,我们都忠心耿耿,愿殁身以投社稷,弃血肉而哺大唐。”何皇后哽咽着。

李晔苦笑:“自群懿死后,朕的美梦就碎了,大唐的美梦也碎了。梦醒了,我也该去了。”

嵇攻玉一阵心悸,梦里的一切都在顷刻失去了声音和画面。

睁开双眼看着黑漆漆的帐顶,它们就像一团墨色的乌云紧紧压迫着嵇攻玉的心脏。

“攻玉,你看见什么了?”石敬瑭道。

嵇攻玉心有余悸地拧着自己的衣角,不断喘着粗气。

故人不可见,吹梦到长安。

昔日的长安城,百千家似围棋局,十二街如种菜畦。九天阊阖开宫殿,万国衣冠拜冕旒。雕栏玉砌,锦绣成堆,朝喧弦管,暮列笙琶。醉酒的太守骑着马摇摇晃晃,玉楼的公子挥笔间满纸烟云。

那曾是所有人的梦想,诗人的乐土,百姓的安居。

如今因为李茂贞纵容部下劫掠焚烧,空余残垣断壁,草木幽深。

嵇攻玉忍不住绝望地抱住脑袋,她头痛欲裂,脑海中是长安百姓无边无际的离别与痛苦。

其实他人的悲欢离合她向来无从共情,不想理会,也无计可施。

这些痛苦都是李昪的痛苦,他随唐帝李晔一起乘着简陋的牛车踏入了京城,目睹沿路长安城百姓的困窘悲愁,通过青蚨虫之血营造的梦境传达给了嵇攻玉,如万斛赤血注入血肉,流遍四肢百骸。

嵇攻玉感到石敬瑭又大又温暖的右手握住了自己的手,她抬眼一看,石敬瑭的双目极亮,璀璨如星辰。

他的存在让她安下心来,这才悠悠叹道:“无非是李昪见到的破败的长安城罢了,他有悲悯之心,却拿不起救人的刀。”

李昪有着一个尊贵的姓氏和古怪的名字。

初次见面,他解释道:“昪,是光明和喜悦的意思。这是我娘对我的期许。”

嵇攻玉道:“我的名字是杨福金,是有福气和有金子的意思。这也是我娘对我的期许。”

他是师父的徒弟中最为奇特的一个,年纪最小,不习武术,专攻医药。师父对他尤为偏宠,只爱和他讲朝代兴衰和王朝往事。

嵇攻玉曾经无数次嫉妒他受的偏爱,也曾费尽苦心努力让纸上的簪花小楷蹦到她的脑子里,但是她写一幅字,念一首诗远不如耍一套剑法能让师父开心,她便默默放弃了。

她是如此关注着李昪的一切,虽然在李昪眼里,他与这个师姐仅仅只有一面之缘。但嵇攻玉时不时会偷偷看李昪读书写字,看过他常常一个时辰背都不弯一下,见过师父专门找罗隐给他讲课,听过陛下对他一手雄浑肥厚的行书的称赞。

自然而然,她便在不算长的长安岁月中体悟到这个眉目清俊,举止端方的少年和她的身份是不同的,他凌驾于师父的诸位徒弟之上,和陛下也尤为亲近,作为太医常随陛下。

但是当她旁敲侧击他是否是王室宗亲还是权贵之子时,她又找不到线索去揭开谜底。

这样一个谜一样的人物就和长安城的云一样远离她的生活,因为青蚨虫之血的因缘际会,她又能体会这个陌生人的生活。李昪是个世俗意义的好人,常怀黍离之悲,悲天悯人,怜孤惜寡,但是他也只能无可奈何地随波逐流罢了。

石敬瑭的语气低柔,似是劝慰:“攻玉,其实我知道,你一直想回长安,不仅是为了那本剑法,你的志向远远不止于此。”

“可那座长安城如今只有一个日暮西山的王朝,一个摇摇欲坠的帝王,此行一去,何等凶险。”

嵇攻玉莞尔一笑,打断道:“敬瑭,我何尝不知道你担心我,我虽为女子,却不甘于庸庸碌碌,即便路途坎坷,仍旧不忘青云之志。我永远记得当年神策军使李守节说的话,白骨攒孤冢,将军觅战功,锦绣华服,不是针线造就,是数不尽的英雄骨。”

“你要在魏博造反,我随你一同,不论生死,不论成败。但在此之后,长安,我是定然要去的。你既是我的朋友,知我懂我,就不该阻我拦我。”

她的面容是如此平静和坚韧,如一块精雕细琢的良玉。

石敬瑭幽幽道:“是你,又倔又要强,随我啊。”

他起身离去,道:“节度使府东苑第三间,罗隐住在那里,我猜你可能想找他问几个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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