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世上有许多许多奇奇怪怪的人,比如说不怕冷的罗隐。
他的窗户敞开着,凉风阵阵,月色铺陈满屋。
准备跳窗进去的嵇攻玉犹豫起来,这架势是请君入瓮?但她i还是翻身入屋,房内即刻擦燃了微弱的烛火。
她惊惧之间,掏出匕首警惕地环视四周,却只见罗隐端坐榻上闭目养神,不紧不慢地说:“来了?把窗户关一下,凉。”
嵇攻玉乖乖地转身关窗,毕恭毕敬地说:“先生料到我会来?”
罗隐道:“然也。隐来魏博,大肆张扬,料想今夜必有客造访,干脆开窗迎客,以月光为礼。”
他拿起蜡烛点燃香炉的一炷香,说道:“说吧,小姑娘你是要问国事,家事还是姻缘?你只有一炷香的时间。”
好一个罗隐,好一个奇人。
嵇攻玉坚定道:“我所问乃国事。”扑通一声,她跪伏在地,“先生,我要救唐。”
罗隐抚须,微微一怔。他游历天下,二十多年间见过诸多英雄少年郎,陈词慷慨,踌躇满志,但是女子确实是头一遭。
嵇攻玉继续说:“先生虽不记得我,但当年在长安城,攻玉有幸见过先生一面。先生以馋书一文,名动京城,内供奉张承业曾请您入宫给一个叫李昪的少年讲过课。是故逐长路者必在于骏马之力,理天下者必求于贤臣之用……”
不能再背了,再背香就要烧完了,嵇攻玉立马住嘴:“太平匡扶书,先生还记得吗?”
罗隐若有所思,昔年他在长安城,对乌烟瘴气的朝堂颇为不满,著书写赋,针砭时弊,抨击权贵,为官宦不喜,大笔一挥,将他从中举的名单中抹去,断送他的仕途。唯独内供奉张承业张公公青眼相看,以上宾之礼款待他。
他隐约记得内供奉的身边常常跟着一个沉默寡言的小姑娘,安静如竹,英姿粹美。
“原是故人,不知内供奉是否安好。”
嵇攻玉低首,悄悄用手抹了一把眼睛,她在手掌上涂了厚厚的胡椒粉,顿时眼泪汪汪:“攻玉与师父分离已有五年之久,我这些年虽在外漂泊,却始终心系长安,天子蒙难,九州大乱,我愿捐躯赴国,视死如归,保护大唐和陛下。还请先生教我。”
这些年罗隐游历各地,听过许多人的妄想和企求。
“自古有亡国之祸,未必是因暴君昏君乱政。大唐的祸乱经数十年累积而成,到今天已经大势已去。”罗隐叹息道,“外患已成,内无贤佐,天子虽有智勇,但回天乏术,此乃天命。”
他轻轻吐出三个字:“没得救。”
嵇攻玉闻言即刻勃然大怒,起身抽出匕首,咬牙切齿道:“罗隐,你狂妄!”
罗隐毫无惧色,坦然道:“而且,小姑娘真的是想救唐吗?还是以乱谋利呢?”
“王室有难,此霸者之资也。”既然已被拆穿,嵇攻玉便不再遮掩,“若无乱世硝烟,先生怎会如此受追捧?天下之事,如翻江倒海,先生不也在其中沽名钓誉吗?就算我心里不是为了救唐,可我还是会为陛下效力,总好过言过其实。”
罗隐缓缓道:“隐不曾为任何一个藩镇效力,也不曾为大唐王室效力。采得百花成蜜后,为谁辛苦为谁甜,隐愿以一介之命,救天下黎庶。”
嵇攻玉冷冷一笑:“王室不安,天下百姓如何能平安?”
“李唐王室治国之时,人有五去而无一归,人有八苦而无一乐,国有九破而无一成,官有八入而无一成。千里零落,万里凋残。如今藩镇割据,对内励精图治,注重农桑,兴修水利,百姓终于能休养生息,远胜从前。”
“长安城的百姓便不算百姓了吗?李茂贞焚烧京城,殃及池鱼,多少无辜之人沦为丧家之犬?”嵇攻玉握着匕首,步步紧逼。
“他们又何错之有?”
罗隐偏头看向燃尽的香火,仅余微弱的光亮在跳动。
“这是命,铸锦绣河山,需九州之血。”
他徐徐道:“一炷香的时间到了,你走吧。”
命个头!明明就是这个怪人腹内草莽却到处招摇撞骗。
“我若不走呢?”她又逼近一步。
罗隐面色无波:“姑娘没有听到节度使的亲军正在外面巡逻的声音吗,不过片刻,副节度使的大驾就会来此。”
“你年纪尚小,不必为隐这个半截身子入土的人枉费了性命。”
嵇攻玉顿住,外面果然脚步倥偬,她思忖片刻,便转身奔向窗户。跳窗前,她说道:“祝福先生长命百岁,能看到我成功的一日。此外,先生何以不信我?”
罗隐微微一笑:“你手上胡椒味太浓了。”
该死,看来还得锤炼一番自己流泪的演技。嵇攻玉愤愤而走。
她小心翼翼的探查周遭的一切,罗绍威真是惜命,在他自己家府邸居然还要带着几十个护卫,里三层外三层地包围着这间小院,这帮人都是属狗的,嗅觉灵敏,爪子锋利,一时之间还不能出府。
罗廷规的卧室离这儿倒是不远,可以暂时躲藏一下,逗逗这个夫子也是挺好玩的。
她趁着巡逻的空档绕过墙角,潜进一间屋内,挑起帷幔,附在床榻上安睡之人耳边轻轻说:“廷哥,别装了,我知道你醒了。
罗绍威很愁。
这些年他伏膺儒术,招纳文人,聚书万卷,酷爱诗赋,对武功之事毫不热衷。倘若他早出生几十年,也许会成为一个明达的官吏。但是生不逢时,他手底下并非是满堂峨冠博带的儒士,而是八千武夫。
“叔父。”罗绍威长揖。
罗隐依旧是风轻云淡的模样:“节度副使何须如此大礼。”
罗绍威屏退众人,喟然长叹道:“深夜叨扰,小侄莽撞。小侄实在是有棘手之事,望叔父高义,急我之困。”
“今日叔父也看到了,那八千牙军,凶悍跋扈,实为难驯,实在是我的心头大患。自李克用占据邢州,洺州,魏州便生生夹在东平王和晋王中间,魏州势单力薄,必须得寻觅其一作为倚靠,然则朱温势广却雄猜,李克用义勇却和我魏州有仇。”
罗隐见他愁容满面,道:“两个问题其实是一个问题。”
罗绍威忙道:“还请叔父赐教。”
“朱温此人,阴鸷多疑,老谋深算,但是账下文武之才,俯拾即是,他又慧眼识珠,知人善任,称霸中原之日,指日可待。饶恕三责?何枝可依,东平王可依。”
罗绍威紧皱眉头,似乎是暗下决心:“那牙军呢?”
罗隐淡然一笑:“恐马之多逸,舍马而徒行,则长路不可济也;惧臣之为乱,舍臣而独任,则天下莫能理也。知马之可乘而不执其辔,则不能禁其逸也;知臣之可用而不亲其权,则不能止其乱也。”
他解释道:“烈马难驯,会掀翻主人,但是没有马,长路漫漫,凭何而走。牙军虽有隐患,但是没有这般的精兵悍将,东平王取魏州,犹如探囊取物。倚靠东平王,亦能令牙军中思犯上作乱者,投鼠忌器。正所谓,君子之道,在于制衡。”
罗绍威恍然大悟,正欲称谢,却听罗隐继续说:“魏州牙军之事,只可徐徐图之,不可贪快,欲速而不达。东营温和,西营跋扈,对东营广施钱财,对西营分化势力,从其中提拔英武少年充实亲军,之中或许会有少许波澜,但节度副使一定要切记,不可为一时之意气,起剿灭之心。”
罗绍威连忙道:“叔父教诲,铭记在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