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疾驰，嵇攻玉挑起车帘，顶头牌匾上写着“含光门”。

遥想当年，左神策军中尉杨复恭自恃拥立之功，悖逆狂妄，唐帝李晔宣布杨复恭谋反，陈兵安喜门，命天威都将李顺节、神策军使李守节两人率兵攻打杨复恭宅邸。

嵇攻玉和石敬塘随门下侍郎、判度支刘崇望一起来到含光门，当时两扇门旁，簇拥着禁军，等着京城大乱，好劫掠两市发一次横财。

刘崇望驻马劝慰:“皇帝亲自带兵在中营，公等禁军，不在皇帝面前杀敌取名，而是劫掠市肆，留下恶名吗？”

左右植立的禁军受此鼓舞，纷纷手持重刀，向长乐门行去。

玉山军眼见禁军人数众多，望风而逃，禁军山呼“万岁”。

如今刘季述的行径，和当初的杨复恭如出一辙，可惜当年一人一马力保长安不乱的刘崇望已然驾鹤西去了。

长生殿。

李昪提着药箱，正和嵇攻玉与韩渥擦肩而过，他鬼使神差般地回头去看，那女子亦对他回眸一笑。

“师姐？”他心底一震。往事拼拼凑凑成完整的模样，他梦里的人居然是他的师姐。

再度觐见唐帝李晔，他同从前判若两人，再也不是当初虽然身处内忧外患却仍旧雄心满怀，气宇轩昂的年轻帝王，他眼底青黑，瘦骨嶙峋，酒色摧毁了他的身体，也消磨了他的心智。

“臣闻陛下身体抱恙，特地携来这琵琶女，以悦君心。”韩渥和声细语。

唐帝抬起倦怠的眼瞟了一眼嵇攻玉，不冷不热地说:“既是韩爱卿举荐，必有过人之处，且先弹奏一曲吧。”

嵇攻玉冷声道:“我的琵琶曲，只想献给陛下。”

唐帝屏退身边的宦官宫女，那些宦官宫女都领教过唐帝的脾气，若是惹怒了他，动辄打骂，于是慌不择路纷纷离去。

”陛下，你可还记得臣？”嵇攻玉迫不及待地问道。

唐帝眉头一皱：“你是不是内供奉张承业的徒弟？乾化年间，张濬命你出长安，往魏城。你，回来了？”

他说得滴水不漏，有条不紊，嵇攻玉险些怀疑，唐帝李晔的自甘堕落，其实是伪装。

她跪伏于地，殷切地说：“承蒙陛下厚爱，我才能习得一身武艺。陛下当年谆谆教诲，言犹在耳，我曾立下的诺言，不敢背信弃义，愿俯首受陛下驱驰，做陛下的一把剑，为陛下扫除奸佞。”

唐帝道：“好，你既然愿做天子剑，朕便赐你相匹配的荣耀。你可知郭子仪将军的成蛟剑。”

嵇攻玉颔首，成蛟剑伴随郭子仪将军走遍大江南北，饮血战场，斩尽叛臣头颅，最终平定安史之乱，维护江山安宁。

“朕今夜就将它赐给你。”唐帝淡淡一笑，手指指向墙壁上悬挂的一柄剑。

这赏赐来得太快，嵇攻玉还没从惊喜中走出，她的脚已经不自觉地朝成蛟剑移去。

这世间不会有人肯拒绝。

她正定定地仰望成蛟剑，似乎在剑鞘之上，寄居着郭子仪将军的英魂。

她不知道的是，唐帝李晔冷笑了一声，歪歪扭扭地在地上走了几步，悄无声息地来到嵇攻玉身后。

烛火下，他的背影被拖得长长的，如同一只巨兽。

他睥睨一切般地拔出剑，出鞘之声清脆嘹亮，嵇攻玉再熟悉不过。

她急忙回首，三尺寒光呼啸而来，她握紧剑柄，却迟迟不敢拔剑出鞘。

唐帝双目赤红，形似鬼魅。

这是唐帝的考验，还是真的想杀她。

李昪及时地冲了过来，从背后死死地握住了唐帝李晔的臂膀：“陛下万万不可！”

李晔死死地盯着嵇攻玉，眼角眉梢都跳跃着森然冰冷的气息。

“她是朱温派来的细作！”他低声吼道。

“她是李茂贞派来刺杀朕的！”

“她……是李克用的卧底，李克用想抢朕的江山！”

唐帝神经质地低声喃喃：“他们都是探子，都是刺客，都想让朕死，让朕的儿子死……”

剑掉在地上，李晔回身双手抓住李昪的肩膀，一面低泣一面颤声说：“皇兄，皇弟保不住江山了。父皇，我对不起你，韩建杀光了我们李家人……皇兄，父皇……我尽力了。”

他低声饮泣着，宛如孩童丢了自己心爱的玩具。

李昪也是眼含热泪：“陛下……注意龙体。”

他朝惊魂未定的嵇攻玉使了个眼色，嵇攻玉忙与他一同搀扶着唐帝到榻边。

李昪娴熟地侍候着唐帝躺下，唐帝闭上了双眼，浑浊的泪水顺着他的眼角滚落。

“陛下睡了一觉之后，精神会好很多，你若有事要和他谈，就等陛下醒过来吧。”李昪轻声道。

嵇攻玉感激道：“多谢。”

李昪眼神黯了黯，悄声说：“师姐，我相信你。我相信你会辅佐陛下的。”

他左右张望了一下又说：“陛下身边的侍从都没有干净的，师姐和我一同照料陛下吧。”

李昪取下帐子上悬挂的红色织袋，取出其中蜡纸密封的香丸。

苏合香丸以沉香、檀香、麝香、青木香、安息香、苏合香、龙脑香为材料制作，可以芳香开窍，行气解郁。

他放下帐子，低眉道：“师姐，借一步说话。”

李昪是长安城的一件淡青泛白的青瓷，类雪类冰，通亮干净，温柔敦厚，从他身上，嵇攻玉仿佛看见了年轻三十年的师父。

“师姐，你是何时在我身上下青蚨虫的？”他的语气仍旧是不冷不热，“我在藏书阁翻了一个月的书，才大致猜到了这个秘药。”

他这般直白的询问，嵇攻玉只好拿编好的谎言搪塞。

“陛下和师父令我在外历练一番后，才能回长安。长安城时势变化，如风起云涌，瞬息之间，我得时时留心长安城和陛下的动向，所以才暗中教你服下青蚨虫。这些年我虽在外，陛下所经受的苦厄和艰涩却从未离开过我的视线。只是，这事没让你提前知道，是我的错。”

李昪却风轻云淡地说：“无妨，比起师姐不顾艰险重回长安，几度涉险诛杀贼人，我这些又算得了什么呢？不知师姐今后有何筹谋？”

嵇攻玉应答道：“以我一人之力，只不过是杯水车薪。我这人，适合当个刺客，远远不能为陛下除掉兵力强盛的刘季述。不过我愿意做陛下和援兵之间的信使，为陛下招兵买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