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回第二章大安哭诉苦难史,老人亦非方外人(1 / 1)蒙妮首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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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三十这一天,我回到了我和我父母都曾任教过的中学。白天人太多,我不敢露面。天黑了,人们都在家里吃年夜饭,路上人少了,我才走进了家属院。家家都亮着灯,烟囱里冒着烟,也时不时地传来欢声笑语。唯独我的家里漆黑一片。院门敞着,屋门也敞着,窗户的玻璃七零八落的,屋内桌子上的尘土厚厚的。显然,这里已经很久没有人居住了。我的心快要跳出来了: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我想打听一下,可又不敢冒冒失失敲开哪一家的门。这时,我听到了刷刷的扫雪声。我循声找去,一位老人正在弯腰扫雪。我走上前,低声问:‘请问,您知道山木家里的人都到哪儿去了吗?’

‘你是干什么的?’她停下来,盯着我问,一脸的木然。是孙老师,她是我中学时的语文老师,也是我家的邻居,也被打成了右派。

‘我是他家乡下的亲戚,家里过不下去了,想来投奔他家,可他家里没人。’

‘他们家里的人都不在了。’

‘您知道他们都去哪儿了吗?’

‘他们全都去世了。’

‘什么?您再说一遍?’我伸手抓住了她的胳膊问。

‘不知什么人告发他们的儿子也就是山木是日本人,那些小将们就去抓山木。他们没有抓到山木,却抓到了他的媳妇淑珍。他们说她是去通风报信的,放走了日本特务。就把娘俩关押了起来。不几天,大人孩子都病了。可那些小将们不管也不问也不放人。还没满月的孩子先死掉了,淑珍抱着死去的孩子一直哭。他们给她定的罪名是叛国罪,不允许她出去把孩子埋掉,淑珍又不肯把死去的孩子给别人。淑珍就吃了撒在牢房里的耗子药。当人发现时,她抱着孩子坐在墙角,已经死去多时,身体都僵硬了。

老两口来领媳妇孙女的尸身,可他们不允许把她们埋进公墓,说她犯的是叛国罪,是人民的死敌,又不悔罪,畏罪自杀,不能埋进公墓。老人就把媳妇孙女埋在学校后面的山坡上,然后在坟边的树上上吊自杀了。学校里的几个人就把他们也埋在那个山坡上,他们一家就团圆了。’孙老师说。

我狂奔出校园,飞向那山坡。那山坡、树林是我和淑珍谈恋爱时经常去的地方。

暗淡的天光下,荧荧的雪光中,两座白色的坟茔默默地伏在那里,等着我。我仰天长吼,声音震落了树上的积雪,几只鸟惊叫着飞走了。我跪在坟前,扒坟上的积雪,不相信我的亲人们都被埋在了里面!不,里面埋着的一定不是他们!对,一定不是!淑珍说过要等我回来的!我开始用双手扒土。我要亲眼看一看里面埋着的是不是他们!

‘别扒了,是他们。我亲手埋的。让他们入土为安吧!’孙老师不知何时站在了我的身后,‘这个大的埋的是你爸爸妈妈,小一点儿的埋着你媳妇和孩子。’

我停止了疯狂的举动,把扒啦下来的土又重新培上。

静默了很久,我什么心思也没有了,只想去陪他们。我转身跪在孙老师面前,恭恭敬敬地磕了三个头,说:‘孙老师,谢谢您的帮助。我很想一个人陪他们一会儿。天这么冷,您回去吧。’

孙老师双手把我扶起,握着我的手说:‘孩子,我知道你想干什么。老师看着你长大,知道你是好孩子。别在意那些人的话,日本人也好,中国人也罢,都有好人,也都有坏人。去了的就让他们安静地去,活着的还得要坚强的活下去。’

‘给我一个活下去的理由。’当年我也曾问过这句话。

‘活下去就是理由。’孙老师坚定地说,‘暴风雨总会过去的。如果你死了,那他们的死岂不是没有任何价值了?’

‘暴风雨过去了又能怎样?我活着已经没有任何意义。报仇吗?仇人是谁?替他们平反吗?可这些对他们这些死去的人来说又有什么意义?’

‘你不活下去怎么知道活着没有意义呢?’

‘我不想听什么大道理!’

‘按你的想法,我早就没有活下去的理由了!老伴因为出过洋留过学被判定为特务,在牛棚里被迫害致死;儿子参加造反派在武斗中被打死;女儿和我划清界限,不认我这个母亲。下乡三年了杳无消息;自己还经常被批斗、游街、戴高帽,而这样对待我的人都曾是我的学生。’孙老师沉默了一会儿,长嘘了一口气,接着说,‘我也曾几次想结束自己的生命,可总觉得就这样死去太不值了,玷污了生命的尊严。天生我材必有用。上苍创造生命自有安排,我们不能轻易放弃它。现在我天天打扫校园,看着因为我而变得干净的校园,我知道我的生命是还有用的,还是有价值的。’

‘我不明白。’

‘那就活下去,把它搞明白。我包了饺子,也没有人陪我吃。你来陪我吃年夜饭,我会非常高兴。来!’孙老师牵着我的手,‘我们娘俩过个团圆年。’

我乖乖的让她牵着走,思想又进入了混沌状态。到了学校门口,我猛然间醒悟过来,忙说:‘孙老师,我不去了,这样会连累你的。’

‘没事,孙老师什么都不怕。’

一些人在外面放鞭炮,看到孙老师领着一个人竟然一点儿都不奇怪,笑着和孙老师打招呼,言语中充满敬意:

‘孙老师,新年好!’

‘孙老师,您真是菩萨心肠,又帮助一个可怜人啊!’

孙老师笑着回应他们,一点儿也不惊慌。

温暖的灯光,火红的炉火,热气腾腾的饺子,香气迅速钻进鼻孔,搅动干瘪的肠胃剧烈运动起来。孙老师没有吃,她一边给我剥蒜,一边慈爱的看着我狼吞虎咽,时不时提醒一句:‘慢点儿,别噎着,还有呢!’我一下子想起了母亲,眼泪就流了出来,流进了碗里。我没有擦,任它流淌。我就着眼泪大口吞咽着,不让自己的嘴停下来,以免又痛哭失声。

孙老师给我收拾了一些干粮,又给我穿上一件棉军大衣,兜里还塞了些钱,说:‘山木,老师不能留你,暴风雨还没有过去。我们现在要做的最重要的是保护好自己。找个安全的地方躲避风雨吧,孩子。我希望在我的有生之年还能看到你。’

告别孙老师,我离开了学校,又在我父母妻儿的坟前伫立了很久很久。我的大脑一片空白,对于过去未来一片茫然。我搞不清我脑子里到底想了什么,又好像什么都没想。

东方泛起鱼肚白的时候,我又踏上了逃亡之路。专找没人走的路走,专找没人去的地方去,最后我走进了这绵延不断的大山,走进了玉皇庙。飘飘何所似,天地一沙鸥。

那时候的路是蜿蜒崎岖的山路,庙是破烂不堪的小庙,庙里只有一个老和尚。那时候的运动一个接一个,连这深山老林里的小庙也不能幸免。

我向老和尚诉说我的不幸和困惑,抱怨上天和世道的不公。他坐在蒲团上静静地听着,末了问我:‘如果你正走在路上,忽然下了大雨,把你淋得狼狈不堪,你会有这么大的怨气吗?’

我想了想说:‘不会吧,天有不测风云吗?’

‘社会属于自然。社会上的形形色色的运动就像大自然中风霜雨雪等天气的运行,总是给一些人带来好处,一些人带来坏处。当给多数人带来害处的时候,那就是灾难。你不抱怨碰上了坏天气,那也就别抱怨着社会运动了。当大家意识到它的害处的时候会修正它的。可我们遇上了,我们就得承受,别无他法。’

‘你难道支持这样的运动吗?’

‘人驾驭不了自然中的四季更替,雨雪霜晴,还是练好应对的本事,顺其自然的好。’

‘我不明白,战争,运动可都是人为的,不是天灾。’

‘人也有不可控的地方,理同于自然。’

我还想争辩,老和尚制止了我,说:‘过去的事已是历史,不可更改。施主,你现在要做些什么呢?’

‘我要一个活下去的理由,一个活下去的地方。’

‘好,这不难,出了庙门右拐是一片松林,穿过松林就是断肠崖,崖边有一尊山神像。你一手按住山神方形的纽扣,一手把住它的肚脐。把纽扣按进去,手推肚脐,一扇门就打开了。那是一个洞口,里面有台阶。去吧,那里有个人需要你照顾;这座山也可以养活你。至于你不明白的东西,需要慢慢来。有人一辈子都搞不明白呢!不急。’

‘我为什么要照顾他?’

‘因为它需要照顾。’

‘他需要照顾我就得照顾他吗?’

‘人人都有需要照顾的时候。你经历了这么多,不需要我举例子。你既然碰到了就要伸出援助之手。’

我当时真的很不情愿,我是来寻求帮助的,却要去帮助别人,心里很别扭。可还是答应了。当我走出庙门时,听见老和尚念了一句:‘阿弥陀佛,善哉,善哉!’

我走进石像,沿着台阶一级一级走到了这里。好了,以后的事以后再说,现在你需要休息,我也要休息了。吃饱了,好好睡一觉,就有力量对抗一切灾难。回你的屋睡吧,那个房间是我专门为我的女儿开凿出来的,算起来她和你差不多大呢!去睡吧,这里绝对安全,没有人会伤害你。”

大安这时才觉得眼皮有千斤重,就乖乖地回屋去睡觉了。她现在已经很平静,很安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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