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天，大安和小青老师正在柿子树下剪红喜字和福字，两辆警车呼啸着停在了大门口。一群人涌进门来，有警察，还有张伟民的姐姐和姐夫。

姐姐扑上来，拉住大安，急切地说：“我弟弟出事了！我弟弟出事了！”一个警察把她拉开，其他几个把房里房外巡视一圈，像是在找什么东西。

干部模样的警察开始询问大安：

“你是刘大安？”

“是。”

“张伟民是你的前夫？”

“是。”

你这段时间和他有联系吗？”

“没有。”

“什么时候联系过？”

“自从我儿子去世后就没有联系过。听说他调到省城去了，具体什么地方我也不知道。他出了什么事？”

“张局长家前天夜里失火，家中四人，三死一伤。据生存者猜测，纵火者很可能就是张伟民。我们到处寻找张伟民都没有找到。大门口的摄像头也记录下来，张伟民离开不久大伙就蔓延开来。他的嫌疑最大。他和张局长的关系，和你的关系我们也都了解清楚了。现在最重要的是找到他。希望你能给我们提供帮助。”

“能帮我一定帮，可我什么都不知道啊？”

“他有可能去的地方我们都会布下天罗地网。这个案子影响太大了，我们必须尽快破案。给你带来不便的地方请您谅解，一有他的消息就立刻报告。还要注意自己的人身安全。我们觉得他已经丧心病狂了。”

大门外，警察正要离开，李卫国开着黑色越野车来了。下车后吃惊地望着大家。警察不免又询问一番。

在村里走访的几个警察回来报告情况。一个警察说有人见过一个人昨天夜里十一点多在桥头徘徊，但没有看清脸，不知道是不是张伟民。

警察们就到一旁商讨对策，大家静静地看着，心里慌慌的。

这时，邮递员来了，给大安送来一个包裹，还有一封信。寄件人竟是张伟民。邮递员说这项业务是昨天上午就在镇上的邮局办理的。警察给他看张伟民的照片。邮递员确认正是此人办理的。办理人还嘱咐今天一定要送到。他们认为可能是生日礼物吧，所以昨天没有送。

警察对那个包裹做了检测之后，才让大安打开。可大安的手抖得厉害怎么也打不开。李卫国上前，用刀子割开包装纸，打开了那个箱子。那是一套变形金刚的玩具。

信打开了，这是一封写给大安的信。

大安：

我在你家的周围转悠了很久，也没有进去见你。可我就要死了，一些话再不说就没有机会了。

我的一生可以用一个字来概括，那就是“恨”。我恨我母亲的父亲，他用手中的权力成就了这段婚姻却无力保护它，才产生了我们这个畸形的家庭；我恨那个给我生命的男人，是他造成了我一生的苦难；我恨那个生我的女人，毫无担当，用装疯来逃避应负的责任，让我受尽屈辱；我恨我的姐姐，傻乎乎的默默承受这一切，费尽心力照顾那个早就该死的老女人，陷我于不义；我恨所有看不起我，对我指手画脚的人。在他们面前我的弱小，我的卑微让我痛不欲生。说到底，我还是最恨你的。我们一起生活的八年，有个聪明可爱的儿子，家庭美满，事业有成，受人尊敬，让人羡慕。我第一次感受了生活的美好。可你为什么不挽留我？为什么那么轻易放弃我？你知道，我并不爱那个女人，我只是喜欢把她压在身下，肆无忌惮蹂躏她的快感；喜欢看她在我面前像哈巴狗一样摇尾乞怜的丑态；喜欢被人巴结奉承的滋味。你那样决然地抛弃了我，让我知道实际上我在你心目中一文不值。可你这个决定把我的后半生全毁了！

多少人羡慕我因祸得福，飞黄腾达了！可那是个骗局！骗局！

我住进了洋气豪华的小洋楼，有自己单独的房间。一家人对我客客气气的，礼敬有加。爷爷要把他名下的楼房过户给我，做我的婚房。妹妹给我介绍了个女朋友，年轻漂亮，对我还很不错。继母给我安排的工作，还是当老师。学校的校长对我很客气。父亲还给我一辆车，让我开车上下班。幸福来得太突然，我晕晕乎乎像是在梦里一样。以前我的梦也没有这样美好！可这个梦随着爷爷的去世很快醒来了！

爷爷的追悼会上，我就变成了他老家的亲戚，不再是他的孙子。丧礼结束后不到一个星期，就是前几天，他们开了家庭会议，是针对我的。

继母说，他们从来没承认过我的身份。因为那个男人能回到城里，找到像样的工作，都是他岳父的功劳。他们结婚前，父亲就立下誓言：不再和乡下的女人和孩子有任何关系，而且婚后一切事都由她做主。供我上学，把我调到城里都是爷爷的事。他们让我住在家里只是为了哄爷爷高兴。现在爷爷走了，我的身份只能是他们乡下的远房亲戚。爷爷的那套房子是他们花钱给爷爷买的，我没有资格继承。她已经让校长给我安排好了宿舍，让我搬到学校去住，以后和这个家就没有关系了。她还说，他们帮我脱离了困境，还把我调到了省城，我应该感恩知足。我的那个女朋友向我摊牌：她是来帮忙演戏的，以后我们各走各的。暑假后她将和妹妹一起出国留学。妹妹警告我以后不要再到那个家里去了，因为她看到我就恶心。而那个生我的男人坐在那里一声不吭，一个字也没有说。我这才明白，我的飞黄腾达只是他们为了演一场戏给爷爷看，来表达他们的孝心。看戏的人不在了，大家就卸了妆，恢复本来的面目。我就是戏台那个被人耍弄开心的小丑！

校长领我看了宿舍，一间房，一张床，一张学生的课桌，一个凳子。我得准备一些日常用的东西，可我的钱都花在那个女人身上了，没有什么剩余。这个城市里我认识的也就那几个厌恶我的人，没有人帮助我。那几天我一直在漫无目的的游荡，停留最多的地方是他们家对面超市三楼的餐厅。

我坐在餐厅的角落，透过窗户，看着那一片高级住宅区。那里住着的都是达官贵人。我曾经在其中之一的豪宅里居住了半年，知道那里的人过着怎样的生活。

我盯着那所我曾居住的小楼，看着那里灯火通明，人来人往；听着那里传出来的欢声笑语，琴声飞扬；望着院子里往来不断的轿车，拎着大包小包人流；想着那个小我十几岁的妹妹天天花枝招展，无忧无虑，想干什么就干什么，想买什么就买什么，不论走到哪里都众星捧月公主一般。而这原本应该是我的生活！这里的一切都应该是我的！

看看那个趾高气昂的女人，想想我那孤苦一生，疯疯癫癫，被活活烧死的母亲！看看那个过着公主般生活的女孩，想想生活贫困潦倒，受尽屈辱的我自己！这一切都是那个男人造成的！在我幼小之时，他抛弃了我，让我受尽人间苦难；在我三十几岁时，又重新把我抛弃，把我抛弃在这举目无亲，人生地不熟的大城市！还把我应该拥有的全都剥夺了！天理何在！

应该属于我的东西，我不能拥有，别人也休想得到！我得不到，那就毁灭它！

昨天是他们限我搬离的最后期限。我晚上十点多才去，敲开门，告诉他们我回来拿我自己的东西。我的那个曾经的女朋友也在。他们正兴致勃勃的翻看买来的一大堆东西。看见我来，就像躲避瘟疫一样回自己的房间了。那位女友也留下来和妹妹一起住，她们明天一早要一起出门。那位高傲的公主关门之前还冲我嚷：“走了以后就别回来了，别让我们丢脸。”我心中的冷笑只有我自己听得到。

待他们都熄灯睡下之后，我从门外把准备好一桶汽油提进来。把汽油从他们的卧室门口倒进去。走廊、楼梯，楼下地板，全泼上汽油。拿着自己包裹，站在门口，把点燃的打火机扔向二楼，关上门，从外面锁上，然后快速离去。坐上出租车，直奔火车站。今天早上回到了这里。

我知道，那里到处都是摄像头，警察很快就会找到我。我也没有打算活下去，决定在警察找到我之前自我了结。在我死之前，才发现，在这个人世间，竟没有一个我可惦念的人，也没有一个会惦念我的人！更没有一块让我眷恋的土地来安葬我的尸骨！我这一生多么可悲啊！

我唯一爱过的人——我的儿子，却因为我小小年纪就葬送在了车轮之下！

大安，我不请求你原谅，只求你把我葬在儿子的坟旁，让我陪着他，让我重温往日的温暖，让我救赎犯下的罪孽。求你了，不要让我暴尸荒野！求你了，思来想去，除了你，我再也没有可以托付之人了！

大安，别恨我！我不值得！

张伟民绝笔 2008年7月16日

警察们在小虎的坟前找到了张伟民。坟前的草地被踩踏得乱七八糟，他跪伏在儿子的坟前，身体已经僵硬。坟边有两个空了的除草剂的药瓶，标签是：“百草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