儿子养大了,娶妻成家生子。我又忙着看护孙子孙女。
孙子孙女都上学了,不用看了,我也老了。可老了老了,却被人赶出了家门。”
大安和山木老人忙问怎么回事。
“四个儿子各自成家,每家一位宅子。小儿的房子是在老宅基地上盖的。我想我一个人,年纪大了,也没钱再盖房子。就给小儿子多盖了一间房,说好是给我住的。谁知小孙子已上小学,不用看孩子了,小儿媳妇就把我的东西扔了出来。说我有四个儿子,不能总住在她家。最起码也得四家轮流住,轮流养。四个儿子、媳妇吵闹了好几天,也没有结果。好心的邻居收留我几天,也被儿媳妇们骂。我就拿着我的衣物离开村,到镇上流浪了几天,等儿子来接我回家。我在一家饭店洗碗扫地,他们收留了我一个月。我没有见到一个儿子的面。我寒心了!我也没有任何牵挂了!我这一生,为了家人,我付出了我的爱情和婚姻;为了孩子,我付出了我的青春和所有。我对得起他们了!我唯一对不起的是自然,我唯一遗憾的是出身书香门第的我却没有读多少书,愧对祖宗。
自然曾告诉我他所在的庙宇。这不,我就找来了。我要弥补我人生的缺憾。”
“那您找到他想干什么呢?”大安不安地问。
“我就想知道他过得怎么样,看看自己能为他做点什么。”
老人和大安都沉默了。
张秀兰盯着老人看一会儿,又盯着大安看一会儿,手里摩挲着那张身份证,也沉默着。
“他已经不在了,是不是?”她轻轻地问。两个人点点头。
“是在七月十五那天走的,对不对?”
老人和大安惊讶得睁大了眼睛,齐声问:“你怎么知道?”
“那天我梦到他了。几十年了,我没有梦到过他。梦中,他来向我告别,说他走了,再也不回来了,要我保重。我想拉住他,结果掉下床来,醒了。从窗户射进来的月光白亮得直刺人的眼睛,紧闭一会儿眼睛才能适应眼前的明亮。我当时就有一种感觉:我失去他了,永远失去他了。那一夜我的泪止不住地流。流得自己都有点儿厌烦自己了。我还宽慰自己,之所以梦到他,是太想他的缘故,是因没有和他告别而愧疚的缘故。和尚都是很长寿的。”张秀兰昂着头,眼睛一动不动盯着上方,任眼泪无声地流淌。
屋里暗了下来,山木老人的烟袋锅闪闪烁烁的。寂静,静得只听到自己的呼吸和心跳。
“啪”的一声,大安拉亮了电灯,大家才像是从沉睡中惊醒过来。
大安就把和尚的遭遇都说给张秀兰听。说完了就忙忙着去收拾饭菜。山木老人的嘴巴不停地吸烟。张秀兰在默默流泪。屋里只有大安做饭的声音。
饭菜端上桌,大安招呼大家吃饭,给山木倒上烫好的酒。张秀兰说:“我也想喝一点酒。”大安也给她倒上。她端起来就喝掉了,然后拿过酒壶,自斟自饮,一连喝了三杯,又摸起了酒瓶子。大安拦都拦不住。不一会儿,她就醉了,醉眼迷离,结结巴巴地嘟囔:“我这一辈子都是为别人活的,现在想为自己活一回了,你却不肯陪我。我一个人孤零零的还有什么意思!你让我以后怎么办?”她倒在了桌前。大安扶她回屋休息。
吃完饭,大安给老人烧水烫脚。爷俩什么话也没有说,不知道都在想什么。洗漱完毕,就都睡了。
第二天一早,山木就去菜园浇菜了。
大安见张秀兰醒来了,就对她说:“我喊和尚二叔的,可你们也没有结婚,就不叫您二婶儿了,喊您‘阿姨’吧。我爹和我二叔有很多很多的故事,您愿意留下来了解他们过往的生活吗?”
“我正想求你们留下我呢!怕你们不收留我。”张秀兰翻身下床,说,“我什么都能做的。”
三天的时间,大安和张秀兰亲亲密密的,一起干活,一起休息,说不完的悄悄话。大安还带她参观了洞府,拜祭了和尚。山木老人倒有些不自在,女儿和自己说话少了,屋里又多了位陌生人,还是个中老年妇女!他有时都觉得自己是多余的了,特别是她们两个交头接耳说悄悄话的时候。这个女人也没有离开的意思,似乎很喜欢大安,很喜欢这个地方。老人甚至盘算要搬回洞府里去了。更可气的是大安似乎一点儿都不体谅自己,不在乎自己的感受。整天和那个女人说个没完,也不知说些什么。
小青妈妈打电话来让大安赶快回去,家里装修要她拿主意,还有事和她商量。
张秀兰给大安收拾要带回去的东西,叮嘱个没完,俨然是这个家的女主人。山木老人的权利被剥夺了,甚至连和大安说话的机会都没有。他生气地走来走去。呵斥张秀兰的话在嘴边转了十八个圈还是咽了回去。他做不到!她竟然挽着大安的胳膊去送她,连个招呼都不打。“那是我的女儿!”他的心里在大喊,“你立刻就给我滚!”心里还生自己的气,警告自己:一定要赶她走!她一回来就让她走!
张秀兰回来了,不等山木老人开口,她就说:“大安说她这段时间很忙,抽不出时间来看你。让我留下来照顾你的饮食起居,就算是给你雇了个保姆吧。如果你不同意呢,我就到外面去流浪。大安就辞职弃家来照顾你。你知道她正想逃避要面临的一大堆问题。你选择吧。”
不等山木回答,张秀兰就带着胜利的微笑朝屋里走去。猛然回头,正色道:“你不能搬回洞里去。我胆子小,一个人住着害怕。放心,我不会侵犯你,我住闺女的屋。”
闺女?什么时候大安成了你闺女了?那是我闺女,好不好!连闺女你也跟我抢,太过分了!老人气得牙根直痒,可就是施展不出来。他以前就不会和别人吵嘴,何况这么多年只跟和尚打交道。虽然最近接触了一些人,但是要和一个陌生人,而且还是一个女人吵一架,那就太难为他了。他跟进屋,憋了半天,说:“这样不好。”
张秀兰一边归置自己的东西,一边说:“我觉得很好。我知道孩子是一片好心。我领她的情。看到这个孩子,我打心眼儿里喜欢,觉得她就是我的女儿。我也喜欢这里的环境,喜欢这里的生活,也很喜欢你。再说,我也没地方去。没办法,谁让你先做了大安的爹呢!”
山木老人觉得她是强词夺理,可该怎么说出来呢?这可把他难住了。他来来回回转了几个圈,最后还是一句:“这样不好!”
她转过身,看着山木,郑重地说:“如果我们一起生活一段时间后,有一个人觉得不快乐,不幸福,我是不会勉强的。我们都不年轻了,给自己一个机会,也给别人一个机会,好吗?我是奔着和尚来的。他不在了。我都放下了,你有什么放不下的呢?”
山木无言以答,只是摇头。
“你都无法面对新的开始,怎么让大安去迎接新的开始?你是父亲,是榜样!”
山木愣住了,惊奇地打量着眼前的女人:花白的短发、眼角布满皱纹,但眼神坚定,闪着熠熠的光。他的心不知怎么就热了一下,赶紧说:“我去劈柴,我去劈柴……”夺门而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