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嫘唤出了一早赶来给她换药,却因为胡汉清的突然到来而躲入内室的方谷月。
方谷月走出内室,她自然将之前的争执听得一清二楚,于是不解地询问道:“才人为何不让医官给医治?婢子原以为您托相国府大郎君四处寻人医治是因为圣上震怒、不让人给您医眼睛,近日看来却不是。算上刚刚的胡直长,这些日子以来,娘子已经赶走三位医官了。婢子的医术自是比不过众医官的,才人何故舍医官而用婢子呢?”
“方典药不必自谦,”南嫘笑道:“别人不知,我却是知道的,方典药医术精妙,岂是那些个循规蹈矩、为求自保只敢用些温和方子糊弄人的医官可以比的。”
闻言,方谷月连忙躬身道:“才人过誉了,婢子不敢领受,医官们用药虽然尽求稳妥、不敢下猛药,但治伤的法子却还是可行的,若不是医官们在才人受伤时为您及时处理了伤口,避免了恶化,婢子如今就是有再大本事也是治不了的。”
“一事归一事。他们之前为我处理伤口确实尽心了,只是如今却不然……”南嫘接着道:“你可知那胡直长准备给我用何药?”
“才人的意思是,胡直长有别的心思?”方谷月听出南嫘话里有话。
南嫘道:“刚刚那位胡直长,曾在多日前偷运了一盆海芋进来,你可知,这海芋是为谁准备的?”
“海芋!”方谷月心中一惊,她自然了解这些植物的性状,那东西看起来漂亮,汁液却是极凶险之物。
南嫘叹了一叹,才道:“正是给我这失了势的落魄妃子治眼睛的!刚刚他那药箱里就装着海芋,正准备捣碎了滤出汁液来,往我眼睛上洒上一洒呢!”
方谷月大惊失色:“他要刻意毒瞎您的眼睛!”
“不错!”南嫘点头:“这正是我执意不肯让他为我诊治的原因。”
“才人如何知道这件事?”方谷月有些疑惑。
南嫘回想起上一世,她是怎么得知自己眼瞎真相的……
那时候整个南家已经没落了,而眼盲的她蜷缩在冷宫中,等着芸香照料。芸香需要日日跟随侍女们出去干活,一般是最脏最累的活计,而自己或许是因为眼盲的缘故,什么也不需做,每日只锁在殿中不许出去。有一日,芸香做工回来,抱着她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她多次询问才知,芸香被派去各个殿内收亵器,结果,在尚食局时听到两个小药工在讨论医书,说什么海芋汁液误用了会致盲,芸香却想起来南嫘的眼睛就曾经被尚药局的胡直长用海芋汁液入药。当时胡直长让她把海芋捣碎,汁液倒进眼药中,芸香便照做了。听闻海芋汁液会致盲,又想起胡直长已经是阮问心的专用医官,芸香才反应过来,可为时已晚,又惊怒又后悔地哭着跑回来,主仆二人抱头痛哭良久,却什么也做不了……
这些事就镌刻在她记忆深处,她如何能忘?但她不能直说自己如何得知,于是暗自编排了一套说辞,她道:“方典药应当知道,我虽困在这常曦殿里,但我阿兄并不可能放任我就此落魄。所以也在宫中为我多方打点,企图照料一二,结果却无意之间,在一个小药工那里查到了这些不同寻常之事。”
方谷月并未深问,她又想到一事,开口道:“胡直长说…他是奉圣上之命…”
“幌子罢了。”南嫘知道她是怎么想的,便解释道:“圣上虽然厌弃我,却还不至于亲自下此狠手。真正想要我这双眼睛的……是那胡直长如今的靠山…他芙蕖殿的那位主子。”
“阮美人?”方谷月心下暗惊,她虽知道阮美人正受宠,又与南才人不睦,但没想过她竟是如此胆大妄为,竟敢假借圣上之命,要毒瞎南才人双眼。若南才人之言不假,阮美人可当真是个狠角色!
南嫘哼道:“她怕是恨死我了。”
“才人为何要忍让她?”方谷月有些为南嫘不忿,好歹相门嫡女,怎能容忍一个舞姬出身的女人如此欺辱,何况阮美人用这样明目张胆的手段,就是授人以柄,为何不告发她?
“我又何尝愿意忍让?”南嫘摇头叹道:“现在,圣上爱她、惜她,却连看也不肯再看我一眼。你想一想,她如此大胆行事,圣上就真的一点未曾察觉吗?怕是察觉了却不愿管吧。所以,即使我去告发她,圣上也会故意回护,我何必去自取其辱呢。”
“才人,您……”方谷月看着眼前这个白布蒙了眼,却不见一丝恐惧畏缩、端然坐着、一身坚毅的女子,心中生出些佩服来,到了如此狼狈地步,依旧看得清形势,不肯向命运低头,尽一切力量自救,这样的女子绝不会轻易被打败。
南嫘听方谷月似乎有所触动,想到自己情绪外露得太多了,于是岔开话题道:“罢了,不提这些了,方典药快请用药吧。”
方谷月回神,道:“婢子马上为才人施药。”
几日后,南嫘的眼睛顺利拆线,在方谷月精心护理下,伤口也慢慢愈合。
“娘子,您能看见芸香么?”芸香急切的声音在耳畔响起。南嫘微微睁了睁眼睛,被刺眼的光线晃了一下,她又用力闭了闭,待再睁开,视野里渐渐清晰起来,一个双丫髻的小姑娘身影在眼前晃动。
“芸香…”南嫘开口,声音有些哽咽,她渐渐看清了芸香的样子,这小丫头还是她记忆中那个十七八的模样,一张圆润可爱的苹果脸,一双清丽灵动的杏仁眼,一袭窄袖榴花红裙,再配上她俏丽的双丫髻,显得极为欢脱伶俐。
“娘子,太好了!您能看见奴了!”见南嫘睁眼望向她,芸香向前一步、有些激动得握住南嫘的手,手心里还带着微微汗意,可见是紧张极了。
“能看到了。”南嫘点头,她看这小丫头紧张的样子,觉得亲切又可爱,她很久没见过芸香的模样了……很久了……
“太好了!”芸香自小与南嫘亲厚,见她眼睛恢复,一时激动,握着南嫘的手紧了紧,神色惊喜又释然,杏仁般的眸子里还带着点水汽,仿佛马上就要哭出来一样,看得南嫘都觉得自己欺负了这小可怜似的,好笑地摇了摇头。
“才人可还有什么不适?”一旁又有人开口,说话的正是为她医治眼睛半月有余的典药御侍方谷月。
南嫘转过头,看向身畔的方谷月。
面前是一个约莫四十岁上下的妇人,上着一件窄袖短衫,下穿一条蓝色儒配长裙,发髻高高挽起,整理得一丝不苟,面上不施粉黛,素面对人,模样算不得出众,倒也俊秀周正。周身也不见钗环饰物,只在头上簪了一根银簪子。此时,她微微躬身在侧,听候差遣,行止大方,质朴端方,让南嫘一看就心生好感。看来那时冷宫中闲聊的小侍女对方谷月的描述很精准,方谷月为人聪颖,但性情内敛,执着于医术,避世自居,不参与勾心斗角龌龊权术。这样性格的人,用起来放心,用好了也当真是一大助力。
见方谷月一直躬身向她,南嫘伸手扶她直起身:“并无什么不适,方典药于我恩同再造了。”说着,南嫘便朝她躬身下拜。
“才人,使不得。”方谷月略一惊,赶紧伸手拦住南嫘,道:“才人如此可折煞婢子了。”
“你受得起。”南嫘拍拍方谷月的手背,叹道:“若不是方典药妙手奇医,我这眼睛就要瞎了…若是当真成了瞎子,后半生在这深宫里要如何度日,想想都是煎熬……”
方谷月道:“为才人医治,乃是婢子应做之事,怎可受您大礼。况且,即使不用婢子,才人的眼睛也是可恢复的,婢子不敢居功。”
“不,若非方典药仗义相助,我怕真的要瞎了。毕竟阮问心想让我瞎,她就有一百种法子让我不得不瞎……即使警醒着躲过了一次,还有下一次,若不尽快医好眼睛,耽误时日久了,也不知有何变数。”南嫘知道方谷月虽看着冷清,实则心善,自己的凄惨处境是很容易让她产生同情之感,于是蹙眉,微微掩面,做悲凉状,道:“圣上对阮问心又是放纵的态度,她更是有恃无恐了。唉……你又如何知道这宫内的那些龌龊事情呢。”
“才人!”方谷月果然有些动容:“婢子在这宫里当值也快二十年了,有些不堪的事情如何不知啊。委屈才人了,堂堂相国府嫡女被个那样出身的人压制……”
“是啊……这宫里,每走一步,都是如履薄冰。双眼不能视物这些日子,我夜不安寝,就怕有何变故。那个女人岂是好相与的,又是明枪,又是暗箭,躲也躲不过……”南嫘摇头叹道:“比如,此次之事,若我说,并非我害她小产的,你可信我?”
方谷月点头:“婢子信您。”
“当真?”南嫘没想到方谷月答得如此干脆,毕竟一个怀了龙嗣的人拼着舍弃腹中子也要去陷害一个妃嫔太不合常理,她还以为要自己添油加醋地把自己所受的各种陷害与委屈复述一遍,才能让方谷月信服。
方谷月道:“才人忘了婢子在哪儿当值了么。婢子可是尚食局的典药御侍,任何殿里送了什么药膳,取了什么药去,婢子很清楚,有些龌龊私密事,要想避过婢子的眼睛,难之又难。”
南嫘听出她话里的意思,探问道:“方典药可是知道什么隐情?”
方谷月欲言又止,她抬眼望了望殿外,见大门紧闭,才俯身凑到南嫘跟前低声道:“前些日子,住在芙蕖殿的那位,打发侍女碧落到尚食局去领些食材,正好赶上婢子当值。您可知她领的是何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