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花三月。
天气开始慢慢回暖,每天透过窗户可以看到从油纸里漏进来的阳光,明亮的黄色刺破早晨苍茫的雾气,柔和的暖意像煎好的蛋黄一样,天空的颜色也是干净利落抬起头能看到懒洋洋的云朵。
这一段记忆一直是这样交织的黄色和白色,每天卯时冉冉升起的朝阳和一只煎得有点焦的鸡蛋,成片成片的杏花肆意的开着一簇一簇簇拥着占据了大半天空。
每天清晨在白茫茫的晨雾完全化开之前提上一个竹篮把绣品送到客人的家中,一路穿过花林穿过冗长的巷弄穿过刚准备支起木板的小摊,然后回程的时候买一袋花生馅的包子。
还没来得及完全推开小院爬满藤蔓的门,屋子里就会传来略微嘶哑的声音“赶紧过来吃饭,去那么久菜都凉了!”
当世界重新向你递出它的善意,你就会忽略掉之前的大雪和大雪带来的寒冷。
离开福绵村后,身无分文的我被一个年逾六十的老婆婆收留了。
不过她不许别人这样称呼她,老婆婆名叫晚杏,晚杏说不管年纪多大只要没有成亲就永远是个小姑娘。她是方圆百里最出色的绣娘,在我来之前,她一个人孤独地生活了近四十年。
“是不是刘家老四又想打你主意,告诉我我立刻去修理他!”晚杏说着把白白胖胖的包子逐一摆好,腾腾的热气在还有些凉意的早上袅袅升起。
“没有,他怎么敢呢?”我连忙否认。
她便长袖一挥,“没有最好!吃菜!今天的鸡蛋煎得好!”
这样的对话每天都会重复一遍,其实刘家老四自从被晚杏劈头盖脸骂了一顿后一直对我很客气,其实这一次的煎蛋和以往煎糊的并没有什么不同,但是她还是会不厌其烦的问,仿佛要把之前的四十年补回来一样。
没有人可以说话没有人可以分担没有人可以分享的四十年。光阴似箭,说起来长回头看又短的四十年带走了她年轻的容貌,把她的身体凿得千疮百孔,然后这些伤口生根发芽长出坚硬的刺,给心脏筑起一层密不透风的壳。
受过太多伤害所以看谁都一脸防备,所以喜欢试探喜欢缩在壳里。
久而久之外面的壳修筑的越来越坚硬被保护着的心却越来越柔软,于是对可以接近心脏的人甘愿倾尽所有甘愿奋不顾身。
晚杏就是这样的人。
初见她时她站在铺天盖地落下白色光点的杏花林里,一身红衣随风而动,身上有细碎的光芒像在日光里浸洗过一样。
像珊瑚除去美丽的触手留下钙质硬体,当我走近她,我看见她洒脱的红衣下是一张爬满沧桑的脸。她看着我错愕的表情,凶巴巴的吼“看什么看!没见过大姑娘啊!”
故事就这样开始。
晚杏对杏的喜爱可以说用情至深就像对待自己的心上人,她亲手种下了一千二百四十六棵杏树,每一棵都被照顾得很好。她常常像这样站在树下不说话也不走动一站就是几个时辰,偶尔抬头看一眼被杏花铺满的天空,她的眼睛里会盈满泪水。
可是她从来不会承认。
就算冰冻三尺,万物凋零,那些杏树也散尽繁华只剩下光秃秃的枝丫,她还是会冒着寒风带上一壶白玉般温润的杏花酿,独自坐在院子里,坐在杏树下,喝得醉醺醺的但却不会说胡话。
这时候的晚杏是寂寞的又是满足的。寒风猎猎,一袭红衣在素白的雪地里格外显眼,她和她养的杏树一样看似围绕在身边的人很多可是都隔着跨越不了的距离。
当晚杏和我说起这些的时候,我也觉得胸口有些发堵。我想象着她把脸贴在树干上的样子,想象这片林子还是大片空旷寂寥的荒地的样子,想象她拿着锄头一点一点挖坑再一颗一颗埋下树种同时,也在自己心里埋下一颗种子,随着杏树的生长心脏也生根发芽长成一片茂盛的孤寂。
越来越密集的孤寂,密集到可以堵塞血管,快要没办法呼吸了。
于是期待有人用力打破这种孤寂,像用力拔出暖水瓶的瓶塞一样得到那一瞬间的畅快,然后伸手从里面捞出一颗滚烫的跳动的心脏。
这种选择是相互的,比如我和晚杏。
两个孤独的灵魂。只是我的孤独里还有思念,晚杏只有苦涩。
如果要问我一生最难忘的人有哪些,六十岁的姑娘晚杏一定在其中。即使过去很多很多年,时间像风模糊沙地上的字迹一样模糊记忆,浅浅的轮廓他人没办法辨认但在写字人的心里却依旧清晰。
“一开始只是一点恻隐之心,没来得及思考就已经开口,我自己也没想到这么容易就让你留下啊。”六十岁的姑娘撩了下耳边的头发,神态有点难为情。
“有我在可以陪你说话陪你吃饭还能帮你跑腿,多好!“我对她咧嘴一笑。
“少套近乎!你少说话才是真的好,叽叽喳喳的,麻雀都没你吵。“
一边说着嫌弃我一转身又拿来一套衣服,嘴上还不忘数落“你看看你的衣服也不知道穿了几个年头不仅旧做工还粗糙,啧啧啧,现在真是什么阿猫阿狗都敢说自己是手艺人了,什么都摆出来卖。”
“诶,我说这不会是你自己做的吧。”
外表凶悍内心柔软每句话都带刺是晚杏的特点,但在亲近的人面前她的刺使她看起来更像个没长大的小孩,如果说以前的她是一只刺猬,那么此刻的她就是一条狗尾巴草,虽然浑身长满了毛绒绒的刺,但绝对不会伤害到你。
她得意的晃着脑袋,明显是在炫耀,她说“虞静静啊,你再看看我这花绣得蝴蝶都分不出真假,喏,送你了。”
虞静静是晚杏给我起的小名,她说在她老家美丽活泼的姑娘全都有这样一个小名。她送我的是月牙般皎洁的白裙,名字叫流溪,她说她的每一件作品都有灵魂都有名字。我问她这也是你们老家的风俗吗?
她说,“不对,这是我的风俗只属于我一个人。”
我又问,“那我们每天拿去卖的绣品呢,为什么不告诉客人它们的名字?”
“傻姑娘,那只是绣品不是作品怎么会有名字。”
晚杏说这话的时候眉眼间全是笑意,而我只是欣喜她给我的是她精工细作的宝贝而不是外面那些残次品。
直到我们分别很久很久以后,我自己也开始用她教我的刺绣消耗光阴消耗生命,我把房子搭在高高的山顶,山顶没有我想象中离天空那么近。我看着一朵一朵缓慢爬行的云朵如同步履蹒跚的老人。
我突然就感到心酸我想起晚杏送我的白裙还压在箱底,我不知道它有没有变成陈旧的黄色,我回过头我仿佛看到她站在我的身后还是一副不可一世的模样,她静静站在树下和我们初见时一样。
很久很久以后,当我这样回忆起,我总是不知不觉就泪流满面。
我轻轻闭上眼睛,我想起我们最后一次见面,她倒在血泊里她的面容第一次这样宁静柔和,她说虞静静你不要为我难过因为我和我爱的人有了同一个归宿,我等了四十年也寂寞了四十年可是我不后悔因为我终于等到了他。当我看见一脸疲倦的你出现在我面前我仿佛看到年轻时的自己所以我决定帮助你。我这个人脾气不好又爱面子,这辈子除了他之外只有你会让着我你是个好女孩我相信你和你的他也会有重逢的一天虽然我没有办法陪你去,请你坚定的走下去。
然后我六十岁的姑娘晚杏缓缓闭上眼睛再也没有睁开。
此一年杏花开,彼一年杏花落,树下再无惜花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