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杏在说这些事情的时候表情是无法形容的悲伤,四十年的等待,时间并没有抚平她的伤口。
那些曾经快乐的恐惧的不安的过往那些藏在心里的回忆就像沉在水底的泥沙,轻轻一碰就会填满整个心房像泥沙填满整个水池那样。
我心疼地抱了抱她,她的身体瘦小得我能用手臂圈住。她问我,“虞静静,他是不是真的不会回来了?”
“不会的,他一定会回来然后铺十里红妆迎娶你。”我顺着晚杏的目光看向天空,我不知道她是不是从飘浮的云朵里看到了遥远的过去,很多年以前她和她的心上人也许也是像这样坐在一起仰望满天的浮云。
我转过头望向她,她的双鬓已经生出丝丝白发,我不由得想也许她真的等不到她想等的那个人了。
晚杏还是一针一针的做着刺绣,她的表情突然变得很落寞,她说,“虞静静,我发现现在的场景和二十几年前好像,那时候我的老师每天都教我刺绣,我不过三十出头而老师已经白发苍苍。”
“她就坐在我现在坐的位置,只是我们身后的杏树还只是一株小树苗。我看着老师苍老的面容,我常常会害怕她有一天离我而去,自从渐风走后老师是我唯一的牵挂和依靠,她总是微笑着她的笑容像杏花一样安静温和。”
“她就像我的祖母一样慈祥虽然我从未见过我的祖母,但我想每个人的祖母都是这样吧,这样慈爱和善永远不会对你发脾气。”
“我最难过的时候是她一直陪着我,如果没有她我不敢想象自己会是什么样。可能人就是这样吧,当你什么都没有的时候你可以咬着牙坚持下去因为那是你的生活,可是从拥有到失去日子就会变得特别难熬。”
“我有很长一段时间都处于崩溃的边缘,我每天都发疯似的想念渐风,愧疚后悔还有那些我们相处的记忆的碎片一遍又一遍的在我脑海里穿过,然后这些回忆变成一串又一串的泪水,我没日没夜的哭泣即使在梦里也没有一刻平静。”
“我很想去找渐风就像你去找怀远一样,可是我最后还是放弃了我想如果他还活着他一定会回来,我不想他回到这里却找不到我。”
“那是我一生中种下杏树最多的时候,我看着它们青翠的树叶,我总会幻想渐风看到这些的表情,我感觉到我的心能得到片刻的安慰。”
“我做了很多荒唐的举动而我的老师一直在照顾我,我在她温和的关心里度过了我最痛苦日子,她是我见过最善良的女人。”
“可是后来我发现世间最痛苦的事不是失去,而是失去后只能自己躲在角落里舔舐伤口。”
“不久以后老师病倒了,大夫说她是操劳过度只要吃几服药就会好,可是老师却一天天消瘦下去那些药一点效果也没有,她总是疲倦的看着不知名的远方她的眼神看起来那么悲伤,我问老师在看什么,老师说她在看她的夫君,他穿着他们初见时的青衫就站在那棵杏树下。”
“我无声地流下了眼泪,老师的夫君几年前就已经去世。”
“我感觉到一些不好的事情,我每天尽量把所有的活揽在自己身上,我不想让老师那么累,我总是会去买一些补品回来,我多想我能够挽回一些什么,可是没有用最后老师还是离开了我。”
“那天老师安静地斜靠在一课杏树上,膝盖上铺着前几天绣的一件凤穿牡丹的衣裳,她的脸还是跟以前一样的慈祥看起来那么亲切,可是不管我怎么叫怎么喊她都没有醒来,我颤抖着去探她的鼻息,她已经安静的离开,我再也看不到她对我笑了。”
“她走得那么祥和我想她一定看到她的夫君站在树下向她招手,然后她轻轻的回应一句你来啦,我想她最后是满足的因为她又和爱的人走到了一起。”
“老师走后真的就只剩我自己了,在我生命的前二十年里我也是这样孤独的生活无依无靠,可是这一次的悲伤比任何时候都来得强烈。”
“我在老师的坟前跪了三天三夜然后我继承了她的衣钵成为了一名绣娘。”
“我每次穿针引线绣花的时候就会想到我的老师,而当我抬起头看见杏树的枝丫穿透整片天空的时候,我就感觉渐风回到了我的身边。”
“也许某一天我也会像这样安静的死去吧,就像我的老师一样靠在我亲手种的杏树下再也不会醒来。”
“如果有那么一天你就把我葬在老师的坟墓旁吧,也许到了地府我又会见到我想见的人。”
“只是我可能做不到老师那样安详,我的内心更多的还是相信渐风没有死,他只是在世界的某个角落找不到回家的路,我就在这里啊,他总会找到的。”
“是我不知道我还有多少时间,我总是那么固执我总是要求别人称呼我为姑娘,因为我还是那个等他来娶我的小姑娘,我还等着他回来给我做早餐,我的厨艺还是那么差,其实我心里明白我已经六十岁了啊,现在的我只是一个风烛残年的老婆婆,也许就算他回来也认不出我了吧。”
“虞静静啊,我有那么多的话想对他说可是我不知道还有没有机会。”
晚杏说完又深深地叹了口气,她拿着还没绣好的手绢走进了屋子里神情变得更加落寞。
我望着她的背影没有说话,我发现我不知道要怎么去安慰她,在我的记忆里晚杏一直是个独立而坚强的女子,我第一次看见她脆弱的样子。
那一晚我坐在屋顶上想了很久,白色的月光洒下来,黑色的瓦片微微发亮,我想起我住在怀远家时的情景,想起那些柔顺的垂柳和飘扬的柳花。
想起他牵我的手时脸上干净的笑容,想起采姨温暖的冷漠的脸,想起那些充满温暖又充满欺骗的过往。
我也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才能见到我心里的那个人,不知道在那个兰花终年盛开的遥远的澜山上有没有这样铺满瓦片的屋顶,也许怀远也和我一样静静的仰望同一片星空,在这样月光盈盈落下的夜晚。
我悄悄回到屋子里,晚杏背对着我侧躺着,我能听见她均匀的呼吸声。
我想我再陪她一段时间就会出发了吧,也许她也会陪我一起去。
然后日子像溪流一样平静而缓慢的滑过,无数的飞鸟从林子里呼啸而过,它们煽动着翅膀发出沉闷的声音,它们从南飞到北再从北飞到南。
枝头的杏花开了又落结出一个个绿色的果实,已经是夏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