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木行列,烟消日出。
晚杏拿着水桶一棵一棵地给杏树浇水,红色的长裙在日光下反射出细碎的光点。
她那么爱惜这些树,在孤独的四十年里它们就是她的牵挂。把自己的感情一点一点全部转移到只要想到就可以见到的东西身上,就不会那么难过了吧。
我走过去拍了拍她的肩膀,“晚杏,天气这么好,我们出去买胭脂吧。”
她回过头看我,明亮的光线打下来,我可以清楚地看见她脸上的皱纹。像车轮碾过泥泞的小路一样的纹路,然后雨过天晴那些纹路被晒干变成了深深浅浅的沟壑,跨不过去的沟壑。
“那就去吧,我也很久没有出去了。”晚杏放下手中的水桶,用袖子抹了把头上的汗。
透过时光的剪影看过来,她的动作好像持续了几百年几千年那么漫长。
如果时间可以倒流的话,也许我不会叫她出门,可是就算时间倒流又能改变什么呢。
有人说每个人的生命都有定数,到了应该走到尽头的那一天,无论你正在做什么,你想挣扎还是顺从其实并没有区别,来自地狱的死神会准时地把你带走。
一刻也不早,一刻也不迟。
也许是到了分别的时候了吧。
只是我有那么多的难过。
人声鼎沸的街上晚杏看到了一个阔别已久的老朋友:迟晏之。
那些像沉在水底的泥沙一样的记忆此刻全部翻腾起来,晚杏定定地盯着他的背影,似乎透过那一袭白衫看到了那些逝去的遥远过往。
那些几十年来漫长的孤独的等待如同一根根透明的丝线,透明但是锐利,划破眼睑然后留下温热的眼泪。
该怎么形容那种感觉,一个消失了很久,久到你几乎相信他已经死去的人突然又重新出现在你面前,害怕不是他可是又害怕真的是他。
眼神穿过汹涌的人群,穿过混在空气里那些或悲或喜的声音,然后定格。
终于那个人回过头,终于确定,是他。
好像几百年又好像只有一瞬间的对视,然后开口问一句,是你吗?
好像所有的那些流传在世间的故事里都是这样的场景和对白,这样的陈词滥调,可是自己却被这样的陈词滥调感动着。
晚杏蓄了满眼的泪水连声音都在颤抖,她叫他的名字,“晏之。”
相比于晚杏,迟晏之的反应要平淡的多,“是我,好久不见了啊,杏。我知道你在担心什么。很抱歉我没有把渐风带回来,我知道你一直在等他,本来我想过一段时间再去告诉你这件事情,但是你已经看到了我,我知道你一定会问,是的,他已经不在这个世界上了。”
已经不在这个世界上了。
其实在几十年漫长而孤独的等待里无数次的设想过这种结果又无数次把它推翻,可是亲耳听到还是好难过。
已经预料到的惊喜就给不了你惊喜,而已经预料到的悲伤却依然能让你感到悲伤。
只是悲伤来得特别慢,晚杏抬起手看了眼袖口的杏花平静地说,“我猜到了,能告诉我他是怎么死的吗?为什么你过了这么多年才回来?”
迟晏之叹了口气说,那要从四十年前说起啦。
那时候敌军里有一些奇怪的人,他们似乎会使用妖法,当我们的士兵靠近他们的时候就会突然变得很狂暴,然后互相殴打,最后七孔流血而死。
迟将军,也就是我的父亲派我和渐风去敌方军营打探消息,可是他们却好像早有预料一样,我们一过去就被抓了。他们拿出一个奇怪的冒着白气的圆球在我们面前晃了一下,我就感觉自己全身的力气都被抽走了一样使不上劲。
几个戴着铁面具的士兵把我们带到他们的地下牢房,牢房中安静得可怕,每个人都是面色苍白表情空洞就像一具具行走的尸体。
我心中升起一股不好的预感。
我拿出怀里的传心符快速吞下,传心符是我的师父给我的宝物,通过它可以向至亲的人进行心灵的对话,我把消息传给父亲以后就昏了过去。
当我醒来的时候我躺在一张血迹斑斑的床上,四周的墙壁上陈列着人体各个部位的标本,一个皮肤白到透明的男人正阴恻恻的盯着我看,而渐风躺在我旁边的床上还沉沉地睡着。我心中那一股不详的预感更加的重了。
然后那个白皮肤的男人笑了一下露出了猩红的牙齿,他笑起来的时候嘴巴像是从脸上硬生生撕开一个口一样。
他伸出手来抚摸我的脸,那种表情就像是在抚摸自己的爱人,我顿时觉得毛骨悚然,但是我的手脚都被铁链固定住了无法动弹。
“你知道我是谁吗?”
“我的名字叫黑鹰,是天下最出色的药师,你看到的那些脸色发白的人就是我的杰作,他们拥有超乎常人的战斗力,不过你不用羡慕他们,因为你很快就会变得和他们一样。”
黑鹰说完就得意的大笑起来,他的声音就像一根根琴弦纷纷断裂一样难听。
黑鹰拿出来一罐透明的不知名液体用刷子一层层往我身上刷,一接触到这些液体我就感觉到置身火海般的灼烧感。
因为痛苦我的表情整个扭曲起来,而黑鹰站在一旁就像欣赏一件宝物,他不疾不徐的解释说:“这些液体会一点一点渗透到你的血液里,整个过程需要一个月,在这一个月里我会不停地增加剂量直到它们完全吞噬你的血液,然后代替你的血液在你身体里运转,到时候你就会变成一个没有思想没有感情的傀儡,你只会听我一个人的命令。”
“好好期待那一天吧。”
我忍着剧痛问他,“为什么两军交战时我们的士兵会突然发狂。”
“因为我在那里放了几颗毒药,这种药一暴露在空气里就会散发毒气所以我们的人都戴着面具。好了,你的问题我已经回答了,你就在这里好好享受吧。”
黑鹰关上门笑着离开了。但是他没有想到我可以直接和父亲进行心灵对话,传心符用一次可以持续两个时辰,于是我用最后的力气把消息传给了父亲,然后我就失去了意识。
我再次醒来的时候我们已经置身于一片沙漠上,我和渐风被关在两间铁笼子里不知道要运送到什么地方。
我试着活动了一下身体发现自己的力量似乎增强了,我隔着囚笼给渐风使了个眼神,他立刻明白了我的意思。
到了晚上我们趁敌人入睡的时候扯断身上的枷锁逃了出来,可是我们跑了没多远就见到背后冲天的火光,他们追上来了。
我们对视了一眼都在对方眼中看到了视死如归的决心。
那一天我不知道自己杀了多少人,地上厚重的沙尘被高高扬起又落下,覆盖在那些年轻的躯体上,鲜红的血不断的流出来,我分不清那些滚烫的会刺痛皮肤的液体是敌人的还是自己的。
最后的最后我看着我的好兄弟被一把长枪贯穿了胸膛,他倒下的时候无声地动了动嘴唇,我读得懂他的话,只有两个字:杏杏。
然后我看到好多好多红色的血从我的腹部流出来,临近死亡的那一刻我反而感觉不到疼痛了,我脑海中那些快乐的痛苦的记忆此刻全部涌现出来,我倒在已经被血浸湿的沙地上。
我仿佛看到我爱的那个女孩向我走近,她伸出手说,跟我走吧。
我缓缓闭上了眼睛。
可是我没有死。
后来一个老人救了我,他把我带回家细心的照顾,还帮我化解了那些流窜在我血液里的,会把我变成傀儡的药物。解毒的过程是漫长的,我就这样在那里住了五年。
第五年的时候老人去世了,他的遗愿是让我照顾他的女儿,他要我和她结成夫妻。
我们在老人下葬的同一天举行了婚礼。
成了家的我一直生活在那一片沙漠里,直到两个月前我的妻子也离开了人世,我带着她的骨灰回到这里,回到我的故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