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世间有一种感情让我很羡慕,那就是能为别人舍生忘死的牺牲。
人世间又有一种感情让我宁愿得不到,那就是我爱的人为我而死。
那些温热的血从流动变成静止,然后凝固,干涸。
那些高大的树木又开始簌簌地落叶,落满我们每一个人的头发。
游鲤说我是他最爱的姐姐他会用生命保护我,他拿出那颗蓝色的珠子然后轻轻一握变成了一只玉镯。他曾经骗我说这是一个道士送给他的礼物,现在他告诉我这是他从自己身上抽取的灵力,如果有需要这些灵力可以任我调动。
他说,姐姐,我最喜欢的地方是白露河的那一片芦苇丛,我很想一直住在那里,可是好可惜我和你一样,惟一不同于人类的地方是死后不能拥有灵魂。
不能拥有灵魂,也包括已经空了的躯壳。
一片又一片枯萎的树叶纷纷扬扬地落下来,落在柔软的草地上,落在那些染红的花瓣上,而我倔强又天真的弟弟已经化为尘埃消散了。
在我十二岁的时候,父亲告诉我母亲的肚子里有一个可爱的小家伙他是我的弟弟,我觉得很疑惑我不知道为什么弟弟会在母亲肚子里。
我每天都在期待着和弟弟一起吃饭,一起去河的尽头看瀑布倾泻而下的场景。
我十三岁的时候弟弟出生了可是父亲却不在了,我很喜欢这个弟弟,弟弟的名字叫做游鲤,他和我想象中的一样乖巧可爱。我开心地抱着弟弟去给母亲看,可是母亲却别过头去叫我到一边去玩,婆婆说母亲的身体太虚弱不可以见风,我不知道哪里来的风但我还是听话地走开了。
我二十岁的时候弟弟才刚学会说话,他说的第一句话就是姐姐,于是我把手中吃了一半的高笋递到他嘴边,可是弟弟吃了以后却生病了。
后来我才知道原来小孩子和大人不一样,有些东西大人可以吃小孩子不可以,婆婆慈爱地摸摸我的脑袋笑着说你也不算大人啊。
我五十岁的时候弟弟还是小小的一只,他的鳞片是很浅很浅的橙红色,而且弟弟很胆小。
我故意把他带到婆婆的小黑屋里,弟弟被吓得不停地哭泣,才走了几步就折回来抱住我不肯往前。我骗他说我在里面藏了好吃的但是我也不敢去拿,弟弟就放开我,握着小拳头说自己是男子汉一定会帮我拿回来,过了好久他哭着跑出来说自己什么也没找到。
我七十岁的时候弟弟已经变成了一个大孩子,可是他的身体却比同龄的孩子更加单薄所以经常被欺负。
每次他都一个人缩在成堆的水草里哭,当我找到他的时候他又会飞快地把眼泪擦干,然后说自己只是喜欢和那些藏在沙子里的虫子说悄悄话。
过一会又红着眼睛问我自己是不是很没用和心目中那个英雄梦差得太远,我总是笑着告诉他其实英雄不是只有成功还有失败。
我八十岁的时候母亲对待我和弟弟的态度越来越不同,而弟弟也越长越俊美。
有一些小姑娘羞涩地向他表白,可是弟弟没有喜欢上她们中的任何一个。有时候我很担心弟弟会因为母亲的偏心而讨厌我,可是弟弟一直都说女孩子生来就应该得到更多的关心和保护,女孩子的内心总是更加脆弱和敏感,这没有什么不对。
我一百一十三岁的时候,弟弟一百岁,那天他第一次和我吵架也是惟一一次。我没有生气,我觉得很恐惧,因为我不知道弟弟会不会怪我这么久以来理所当然地享受着母亲的关怀却忘了他和我有着同一个母亲。
我又和母亲吵了一架然后把弟弟找了回来可是弟弟却好像变了一个人。
我两百岁的时候,弟弟一百八十七岁,没有人教他法术可是他的灵力比任何一个同龄的孩子都要高。
他告诉我是他看着叔叔藏书阁里的遇星自己学的。
所有人都在夸奖他的天赋异禀,他是那些年幼的孩子心目中的英雄。弟弟没有炫耀但是他很骄傲,他看着我高兴地说,姐姐,以后再也不会有人欺负我们了,我一定会保护你。
我摸摸他的脑袋说,好啊,那你要更加努力才可以。
弟弟点点头朝我露出跟小时候一样干净纯粹的笑容。
我三百零二岁的时候遇见了一个瘦瘦小小的男孩子,男孩的名字叫温怀远,他的性格和他的长相一点也不像,他手上提的食盒里总是有各式各样的糕点。
我告诉我的弟弟,那个男孩不需要待在水里也可以自由自在无拘无束的生活,我好想知道光着脚踩在松软的泥土上是什么感觉,我想去看看这些水以外的世界。
弟弟说,可是你没有脚你只有一条光溜溜的尾巴和红彤彤的鱼鳞。
自从我遇到那个男孩以后我每天期待的只有一件事:天亮。
天亮了我就会守在河边等他来找我,他总是笑着说,小鱼小鱼,你是昨天那条小鱼吗。
小鱼小鱼,我认得你,我已经连续十几天在这里看到你了,你是我见过的惟一一条喜欢吃桂花糕的鱼。
小鱼小鱼,今天夫子说万物皆有灵性,沐日月精华,久之则为妖,你是妖怪吗?
小鱼小鱼,今天有个小孩来偷我家的李子我把他教训了一顿,你说我厉不厉害?
我一直沉浸在这样日复一日的对话里,虽然他听不懂我在说什么。
我不知道那段时间我的弟弟在做什么,我也没有想过他在做什么。
后来小男孩长大了变成了英俊的挺拔的少年,和小时候瘦弱的样子一点也不像,弟弟也是。
我三百一十岁的时候和很多跟我一样大的孩子一起在举行各种典礼的祭台上测试灵力。我的成绩并不是很好,弟弟安慰我说没有关系,等他成年那天他一定是成绩最好的那个,他问我,姐姐,你会在台下看我吗?
弟弟的表情很平静看不出一丝情绪,而我也给了他肯定的答案。
可是现在回想起来他平静的表情下一定藏着数不清的悲伤。
我最后还是食言了。
为了那个不需要待在水里也可以自由自在无拘无束的小男孩我义无反顾地放弃了自己鱼的身份。
我没有后悔可是我很难过。
我三百一十五岁的时候,在这个属于人类的世界里遇到一个安静内向不爱说话的女孩,她告诉我她的名字叫栀澜,是富贵人家的逃妾。她的身上布满了大大小小的伤口,我很心疼她,她说她从小就很想要一个姐姐,就像我这样子的姐姐。
我以为我多了一个妹妹,我很喜欢这个妹妹。
我三百一十六岁的时候去了一个遍地开满兰花的地方,那里的植物多到每走一步都是一个绿色的脚印。
那里的风总是不紧不慢地吹着好像永远不会停止,在这阵风里在树叶簌簌落下落在我头发上的时候,栀澜就消失了,游鲤也消失了。
我看着游鲤放在我手里的那一只玉镯泣不成声。
而这阵风依然不轻不重地吹着,不温柔也不粗鲁。
没有温度也没有声音。
从头顶一直到脚底。
从胸口一直到全身。
钝而长的疼痛。
像泡在冷水里缓缓加热,等反应过来却已经来不及了。
那些给你最深的疼爱最深的心疼的人,其实他们的爱一直都安静地陪在你身边。
只是等到失去那天我们才会发现。
原来自己错过了那么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