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醒来的时候天色已经大亮,凉亭外的雪还在不停地下,桌上的画被风吹得沙沙作响飘落在地。
我蹲下去捡,看到画中的女子又恢复了笑容明媚的样子,而在画的右上角多了两行字:取次花丛懒回顾,半缘修道半缘君。
接下来的每一晚我都做着同样的梦。
梦里不断重复着女子嗔怪的微笑的娇羞的脸,风里高高扬起的发还有喷薄而出的血液,成群的战马不停奔跑着,然后在马蹄声中坠入深渊。
醒来依然是无止境的飘雪和冻僵的泥土。
就这样过了七天。
第八天的时候外面的雪就不再下了,在雪停止的时候整个世界在一瞬间变成了晶莹的白色,那些柏树全部都被突然出现的积雪压弯了腰。
我听见此起彼伏的断裂声,然后一个灰色的身影慢吞吞地从地平线那一头走过来,他走过的地方没有留下半点脚印。
这个人眼眶深陷须发皆白,脸上布满沟壑如同一张枯树皮,惟有在看着那幅画的时候他浑浊的眼睛才有一丝神采。
他摩挲着画中女子的面容喃喃地说,“七十四年了我已是半死之身,而你还是这么漂亮,以前看见师父晶莹的头发我总觉得很震惊,没想到一转眼自己也已白发苍苍。”
说完又转过身望着我:“小姑娘胆识不错,孤身一人在这荒郊野岭也能够泰然自若。我叫云岸,你应该猜到我的身份了吧。”
“你是前几天和我说话的人。”我回答道。
“是的。”云岸的声音还是那么苍老,他也的确是个垂垂老者,他深深叹了口气然后给自己倒了杯茶,“说什么放下执念不过是哄哄小孩子罢了,你也是个苦命的孩子。我在你这个年纪的时候也是天不怕地不怕什么都敢想什么都敢做,临了了倒给自己落下一身病。可是我从没有后悔过啊,如果再来一次我还是会选择遇见她爱上她。”
仿佛是听见了云岸的话,画中的女子流下一滴眼泪。
云岸用袖子轻轻拭去,安慰道:“别哭啦,你看,你最喜欢的鸢尾花都开了。”
我随着他的目光看去,那些风干了的鸢尾花不知什么时候竟重新变得饱满起来,花瓣上还带着细小的露珠,无数的蝴蝶纷纷飞过来盘旋着不肯离开。我伸出手,一只蝴蝶停在了我的手指上,我又伸出另一只手捏住蝴蝶的翅膀,手指立刻沾染上了一些细腻的粉末。
也就是说这些蝴蝶全部都是真实的而不是幻境。
就在我疑惑的时候,我在梦里听到过的琴声突然缥缈地从远方传过来。
所有的蝴蝶立刻往那个方向疾驰而去,所有的鸢尾花也在瞬间凋零,而坐在凳子上喝茶的云岸却像蒸发了一样,只留下那一身迅速塌陷下来的灰袍被风吹落在地。
然后飞鸟发出一声悲鸣。
琴声戛然而止。
云岸苍老的声音再次模糊地响起,“你听到的曲子名为醉红妆,你什么时候能弹出这样好的曲我就什么时候放你离开。”
我睁开眼一切好像是在梦里又做了一个梦,外面依然不停飘着雪可是地上一点积雪也没有,呼啸着的风低低盘旋着像一只受伤的小兽。
只是凉亭中央的石桌上多了一把琴,一本泪痕斑斑的书。
可是书里只有一些杂乱的线条看起来就像小孩子随意的涂鸦。
从晚杏离世那天起我每一天都整晚整晚做着不同的梦。
有时候我觉得很伤心醒来总是能摸到满脸的泪水,有时候我只能依稀记得梦里的自己感觉到害怕和心慌,可是又记不起让我害怕的东西是什么。
每天每天这样重复着。
而在我拿到那把琴的晚上,我梦到了一个不属于我的故事。
梦里的我名字叫清荷,是一个年纪很小的女孩子,母亲坐在镜子前描眉的时候我发现自己只不过比凳子高一点点而已。
我的母亲是一个很美丽的女人,面若桃李,肤若凝脂,笑起来的样子足可以让满城的花朵自惭形秽而尽数凋零。母亲还是一个才华横溢的女人,常常让那些舞文弄墨的诗人发出一声又一声地惊叹。
母亲嫁给父亲时刚好二十五岁而且性子冷清不爱说话,可父亲却视若珍宝。
年幼的我总是看到父亲捧着明亮的珠宝和柔软的绸缎像小孩子一样从门外蹦蹦跳跳地跑过来,母亲稍微露出一点欣喜的表情他就会高兴得连话都说不好。
我从小就很喜欢模仿母亲的装扮,母亲的动作,而母亲总是把我抱起来让我坐在她的膝盖上,她说一个女人最重要的不是姣好的容貌,而是可以按照自己的心意来生活,如果为了别人的赞誉而打扮自己,那么你失去的将会远比你得到的更多。
我摇摇头对母亲说,我不懂。
母亲看着池子里的那些荷花说,“等你长大你就会知道了,你看那些花,它们只有依附着污浊的淤泥才能生长,跳出泥沼就会失去生命可是却能得到自由。”
我还是不懂。
后来母亲就教我弹琴,可是她给我的琴谱上面却一个字都没有,只是一些画着乱七八糟的线条的废纸。
母亲摸着我的头发说,那本来就是些没有用的东西啊,真正好的琴声是出自你的内心而不是依葫芦画瓢。
母亲说完就把手指放在琴弦上,那天我听到了我从未听过的行云流水般的音律。
那也是我惟一一次听到母亲的琴声,她说自己一生只为一人抚琴。
我没有那么高的天赋,无论我怎么努力我的琴也只不过是东施效颦罢了,虽有形却无魂。
我常常觉得很气馁,母亲是集万千宠爱于一身的才女,而我只不过是一只关在笼子里的鹦鹉。我也常常能得到别人的夸奖,可是那些夸奖全都是说我身上有母亲的影子。
我想我一辈子也没办法超越我的母亲成为一个真正的乐师。
母亲说如果想作出有灵魂的曲就必须要有难忘的记忆,比如与心爱的人阴阳相隔。
我觉得很疑惑,我也有难忘的记忆,五岁的时候表弟来我家玩,摔碎了我最喜欢的瓷娃娃,我伤心了一整天。可是母亲却告诉我,“不是这样的,等你长大有了心上人你就会明白我的话了。”
大人们总喜欢说等你长大就会明白,我最讨厌这句话。
我不知道自己还要多久才会长大。
直到有一天我在院子里捉蝴蝶的时候,父亲突然过来抱着我不停流眼泪。我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父亲,记忆里他总是像小孩子一样无忧无虑,有时候我甚至觉得他的行为更像是我的哥哥或者弟弟。可是那一天他哭着对我说,“清荷,你娘不要我们了,从今天起就只有我们两个相依为命了。”
后来我才知道在认识父亲之前母亲还有一个青梅竹马,那个人性格最是不羁喜欢游山玩水,十年前他说想去看海,这一去就如同人间蒸发般杳无音讯。每个人都以为他已经遇难身亡,可是他却又再次出现。而母亲望着他伸出的手一点也没有犹豫,只留下一句“照顾好我们的女儿”就绝尘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