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一次我和别人挤在一张床上睡觉还是三百多年前的事情,那时候的我只有七八岁,连最基本的控水术都没有学会。
每个晚上我都会依偎在母亲的怀里,听父亲给我们讲那些远古的传说,那些光怪陆离的故事。那时候的我常常会幻象自己有一天羽化成仙,一挥衣袖就除尽天下不平事的样子。母亲却刚好相反,她永远只记得住那些被染红的泥土和血肉模糊的躯体,只要听到一点风吹草动她就吓得四处乱窜。
每次父亲都会把她搂到自己怀里,温柔地说,“不要怕,我在呢。”
至于失去支撑摔倒在地上的我,他们永远都是选择忽略。
后来母亲总是早早入睡,而我总是缠着父亲要他再多讲一些,有时候他会笑眯眯地摸摸我的头给我讲一整晚的故事,有时候又会冷冰冰地板着脸叫我赶紧睡觉。
人间有句俗语叫“六月的天孩子的脸,说变就变”,我却觉得更多时候大人比小孩善变得多。
比如采姨,比如这对看似和善的夫妻。
那一晚我睡得很沉,我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梦里是荒凉看不到尽头的路一直蜿蜒到天边。
我不停地跑不停地找,然后我听见空间撕裂的声音,眼前的场景变成一朵,两朵,三朵,四朵,变成无数朵洁白的兰花,变成无数朵冰冷的盛开着的雪花,涂满了天空,铺满了大地,落在少年的肩头和眉稍。他望着漫天飞雪露出一个和煦的笑容,刹那间,温暖如春。
可是当我伸出手这个笑容很快消散了。
我回到五柳城那个院子里,白茫茫的雪花变成明晃晃的蜡烛变成一个个高挂的灯笼,一屋子的大人小孩妇孺老翁围坐在一起说说笑笑吃团圆饭。
盈盈满月光,瘦弱的妇人在厨房忙碌着,草菇煨汤的浓香飘了好几里,每一道菜肴看起来都让人垂涎三尺。她拢了一下头发,给了我一个慈爱而又带着沧桑的笑,她的声音也像她面前的炉火一样温暖,她温暖地唤我的名字,她说静虞你是个好孩子。然后她的脸突然变得狰狞炉子里的火一下蔓延开来变成跳跃的火海顷刻间包围了我。
我被烧得体无完肤。
我变回那条红色的胭脂鱼,我的弟弟游鲤欢快地在一簇水藻里钻来钻去,他从墨绿的像丝绸一样光滑的水草里探出半个身子,他的眼睛他的鳞片他的鱼鳍他的整个身体在被水面切割成碎片的阳光下闪闪发亮。
他看着我露出了单纯明亮的笑容,他轻轻地叫我姐姐。
我的眼泪立刻掉了下来,从眼睑经过下巴,滑入微微敞开的衣襟。我胡乱抹了把脸笑着跑过去,可是弟弟却没有认出我来,反而一脸戒备地质问我,“你是谁?你为什么要冒充我姐姐?”
原来不知什么时候我又变回了这一副人类的模样。我拼命向他解释可是他还是操纵着那些流淌的河水,把它们变成无数把锋利的冰刀刺进了我的身体。我看见鲜红的血液源源不断地从伤口流出来把视线所能及的一切都染成了红色。
我感觉不到疼痛,只觉得有一种叫做委屈的情绪从心底猛烈地翻涌上来,五脏六腑就像一块块注水的海绵被迅速泡发起来疯狂地挤压着身体内部,然后终于找到一个突破口,从眼眶溢出温热的液体。
我挣扎着醒来,脸上一片潮湿,也不知是汗水还是泪水。
我并没有躺在苏攘那张不大的床上,甚至都没有在那个贫穷的村落里。四周有几块长满杂草的荒地,头顶是高高挂着的太阳,炽热的光线悉数倾泻而下,不知名的虫子藏在低矮的灌木丛里不停鸣叫着,偶尔一两丝微风穿过稀疏的松林轻轻拍打着我的衣裳。
我检查了一下包袱,发现所有的财物都不见了。
那些悲伤的,委屈的,心酸的,不甘的情绪此刻再次翻涌上来,说不清那是无助还是怨恨,我仰面躺在这片绿色的草地上放声大哭。
如果眼泪可以流干的话,那该有多好。
这样以后不管碰到多么难过的事情都不会再和今天一样没出息了。
在我三百一十四岁这年,我第一次看清了人心的黑暗,第一次领会到了人心的黑暗。
扛着锄头路过的老人看见我躺在草地上哭,从怀里掏出几个铜板塞给我,“孩子,别哭啦,拿着这些钱吃点东西,回家吧。”
我收住眼泪疑惑地看着她。
她把手撑在锄柄上,深深叹了口气,我看见她已经所剩无几的牙齿。“看你这副模样,一定又是个可怜人,那些人啊最喜欢把受害者扔到这一带了。你是从二十里外的假面村过来的吧?”
“假面村?”我疑惑的问。
“没错,”老人又叹了口气,“那里本来叫福绵村,村里面世世代代以打猎为生,日子倒也还过得去,倒回去十几年还出过一位富甲一方的大老板。于是他们就更加疯狂地猎杀动物,没过多久整座山就都被掏空了,失去经济来源的村民中开始有人走上歧途。”
“福绵村背靠大山,三面荒原,要翻山越岭走到下一个村落至少要两天,所以过往的行人难免要在村里借宿。一开始只是个别人家昧着良心把人骗了去,迷晕后偷取财物,后来慢慢演变为整个村都在行凶作恶。”
“甚至连几岁的小孩都是从犯,变着法的把路人骗去自己的家中,然后给他喝上一碗下了药的汤或者酒,茶水之类的东西,喝完不会立即发作,等到药效慢慢发挥出来,你只会觉得昏昏欲睡,就跟平常犯困没什么两样,一旦你睡下去,即使是他们把房子拆了你也醒不过来。”
“一直到药效过去。”
“唉,世态炎凉,人心不古啊。”老人叹了第三口气。
她重新把锄头抗在肩上,对我说,“你赶紧回家吧。幸好他们只是谋财,而不害命。记住了,孩子,以后不管别人表现得多热情千万别轻易透露自己的信息,坏人只会挑软柿子捏。”
我拍拍身上沾染的几根碎草站起来,向老人道了谢。
与她擦身而过的一瞬间,我想到了那个年老到我不知道年龄的婆婆,不知道她是不是还在那条深而长的河底,在那间光线照不到的屋子里,她的身边是不是依然开满绿色的木棉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