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风谢了春红，太匆匆。

无奈朝来寒雨晚来风。

我小时候经常听婆婆念这首诗，她说这就是她的一生。婆婆是个特别慈祥的人，冬天雪花落下河面全部结冰的时候，她就会在她那间小屋子里烧一堆温暖的柴火。

我也不明白婆婆是怎样做到这件不可能的事情的。我问过婆婆，可是她却没有回答我，反而说了一个跟法术完全无关的故事，她自己的故事。

那一天我刚好过完一百岁生日，而婆婆已经三千多岁了。

她拄着那根光滑到会闪闪发亮的手杖，身上的长袍被吹得鼓鼓囊囊，看起来比那块长满青苔的石头还要胖，还要圆，可是四周明明没有一丝风吹过的痕迹。我趁她不注意扑上去想看清那些支撑这个形状的东西，却扑了个空。

婆婆的长袍下空荡荡的，除了她自己什么也没有。

她笑着摸摸我的脑袋，把我抱到那张我需要仰望才能看到顶的椅子上坐好。那时候我还是一条比巴掌大不了多少的鱼，而婆婆却每天以人类的形象出现，每当我被她捧在手掌心的那一刻我总是特别好奇婆婆黑色的长袍和面巾下是什么样子。

有没有尾巴，有没有鱼鳞，会不会有一张圆形的会吐泡泡的嘴。

我问婆婆，“可不可以教我变成人的法术？”

婆婆说，“还不行，你太小了。”

语气里听不出任何情绪。

于是我每一年都去问，可是每一年得到的答案都是还不行，你太小了。我又问，“那要多大才可以？像婆婆一样大吗？”

婆婆就朝我笑，虽然看不到她的表情，可是我知道她在笑。她说：“婆婆老啦。婆婆给你讲一个故事吧，等你听完再说吧。”

“婆婆年轻的时候啊，也是族里面一等一的美人，好多年轻、法力又高强的男孩子追求我，我每天早上醒来都能看到自家门前堆着各种各样的小礼物。可是我一个也没有拆开看，就自作主张地把它们随手送给了那些路过这里，用羡慕，嫉妒，好奇的眼神盯着我看的女孩子。”

“我举行成年礼那天，当我看见透明的柱子一点点出现各种颜色的时候，我就在心里暗暗发誓，我这一生要嫁就只能嫁与全天下最优秀的男子，哪怕我们在一起会被全天下指责。”

“我就这样一直期待着，等待着。渐渐地围绕在我身边的那些男子一个个散去了，那些曾经经过我身边恨不得用眼神杀死我的女孩，也终于在时光一天天的消耗里变得日渐得意，开始明里暗里的说我的坏话，说我没有自知之明，一大把年纪了还挑三拣四，也只能孤身一人。”

“我却更加坚定了自己的想法。”

“可是事实证明我是错的，当我遇见那个人后，我才发现原来爱情这样简单，简单到只是一个笑容就能让你交出自己的心。”

“那些你曾经设定好的条条框框会全部因为他而崩塌。”

“我为了跟那个人在一起放弃了自己所拥有的一切，不顾母亲的反对跑去见他，我想跟着他天涯海角，暮暮朝朝。我以为我拥有了天下最美好的东西，可惜一切只是我一厢情愿。”

“他有妻有妾，甚至有儿有女。可是他还是接受了我的表白，我以为我过上了一生一世一双人的生活。我每天起来给他做早饭，给他浣洗衣裳，为他烧好热水亲自替他洗脚，而他也会替我描眉梳妆，牵着我的手去看日出，看日落。”

“直到他的妻子找到我们，对着他又哭又闹，我才知道自己原来爱上一个有妇之夫。我心灰意冷之际想到我的母亲，我走的时候她的眼泪怎么擦都擦不完。”

“我抬起头努力不让自己的眼泪掉下来，我走出那间属于我和他的屋子，那些洋洋洒洒从天空落下来的光线照得眼睛发疼，我忍不住眨了下眼，温热的液体一下子流了出来。”

“我突然觉得流出来的不是眼泪，而是我那颗炽热的心脏。而那个男人还追出来，恬不知耻地要我去做他的第十八房妾室，他说我是他见过最温柔的女人，可是我一点也不觉得感动了。”

“我回到我从小生活的地方，从前对我表白过好几次的一个男孩子跑来看我，陪我晒了一整天的太阳，一直到星星挂满整片天空的时候，他告诉我他还是喜欢我，他等了我好几百年，他不介意我的过去。”

“在他陪我看了一年的日出之后，我觉得自己在想起另外一个人时已经不会再难过的时候，我接受了他的表白，和他成亲，生子。”

“我们的儿子很可爱，也很乖，我一直为他感到骄傲。”

“我一度以为我们会一直这样幸福下去。”

“直到那个乖巧的小家伙长大成人，他变得不那么乖巧了。他也遇到了一个他很爱却不爱他的女孩子，那个女孩生活在几千米深的海里，也不知是被谁丢在白露河的岸上，奄奄一息。他救了她，并且爱上了她。可是这个女孩早已经有了心上人。”

“这个傻孩子，跟他爹一样一根筋，爱上了就是一辈子。他就这样傻傻地等，心甘情愿地等，他没有等到那个女孩，只等到一封来自深海的求救信，他不顾我的反对，闹绝食闹自杀，趁我睡着的时候偷偷溜出去，去救他的心上人。”

“我早就知道我关不住他，所以我成全他。”

“我又错了。”

“这个决定使我永远的失去了他，他这一去就再也没有回来。三年后，我的丈夫忧思成疾，油尽灯枯，我又变回了孤身一人。可是却再也没有年轻时的热情，年轻时的心高气傲。”

“就这样，我独自生活了上千年。”

“我常常会梦到年轻时的事情，我看到自己打开门，门前堆满礼物的样子，我看到那些意气风发那些朝气蓬勃的面孔，我看到母亲微笑的愤怒的失落的苍老的脸，我看到我的丈夫我的儿子，看到他们追逐嬉闹的样子，看到我第一次见到那个人的时候他站在光晕里的样子。”

“原来我还是忘不了他，即使他带给我那么多伤害，即使我最后选择了离开。”

“静虞啊，你能理解婆婆的话吗？”婆婆摸了摸我的脑袋，我能清晰地感觉到她粗糙的手掌，我听懂了她的故事，可是没听懂她的心酸。

我站在那张高高的椅子上问她，“婆婆，你喜欢的是长着血盆大口会吐毒液出来的人类吗？”

婆婆没有纠正我的话，只是对我笑笑说，“你觉得是那就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