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然第二天天一亮官兵们就来了,拿着告示,挨家挨户去盘查。崔佑等人看见,白纸黑纸,正是抓捕朱氏的公文。还没等他们开口打听,官差就叫嚷着道:朱清一犯了忤逆不敬之罪,曾在诗文里有辱骂圣上意图谋反之意,监押候审,妻子朱氏一并连坐治罪。现在大家听好了,如果谁敢藏匿犯妇,格杀勿论,一家藏匿,十邻连坐!
其他邻居们远远地听着,战战兢兢,有的念佛,有的咒骂,都生怕这事会牵连到自家。这一天,崔佑便觉自家院外总是有人有意无意地往里探视,乡民的心情也能理解,只是朱秀才夫妇实在冤枉。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若想从文字上来截取反意,那实在太容易了,这朱秀才从十几岁就能作诗,家道中落之后以贩文为生,写过的诗赋歌文何其多,若从中故意曲解诬陷,真是百口莫辩。自古以来,这“文字之狱”就是奸人构陷忠良、铲除异己的捷径,屡试不爽。而圣上居高位,最痛恨地便是有人向他的权位发起攻讦,尤其是文人,一支笔能有千军万马,几句诗,能有蛊惑人心动乱天下的力量。因此,一旦谁的诗文里被蓄意曲解为有谋反之意,那便是宁可枉杀,不能遗漏。朱秀才背上了这个罪名,看来对方为了得到《八月帖》,是不惜要了朱秀才夫妇的性命的。
中午,官差们将朱秀才压到城东菜市场的空地上,绑在一个柱子上,来引诱朱夫人前来投案。朱秀才在正午的日头下暴晒着,头发披散,脸前的乱发血污凝结成黑色,衣服破碎,血迹斑斑,下半身的腿血肉模糊,无力地垂着,全身全凭绳子吃紧,吊在柱下。
朱夫人一见朱秀才,跌跌撞撞奔来,心痛几欲晕厥。早已守着的官差硬生生将朱夫人从朱秀才身边来开,五花大绑起来。朱夫人悲痛的脸上换成肃然,她镇静地对官差们说,有话要告诉长官,希望可以换取朱秀才一命。此言一出,朱秀才虚弱的气息顿时急促起来,他用一种极度绝望地声音道:不要,我宁愿去死,也不要背叛先人!你这个贼妇,枉我对你一片真心!
朱夫人没有回头,背对着朱秀才,脸色煞白,嘴唇咬出殷红的血来。
傅平起穿着崭新的官袍,红色的绸缎鲜红如血,质地精良,在阳光下泛着光泽。一个差吏走来拱手道:县尉大人,这里就是朱家祖坟了。
这傅平起不知何时又升了官职,由总头摇身一变成了县尉。此时在朱夫人的带领下,一行人来到了西山脚下的朱家祖坟。朱家原是大户,现在虽然式微衰落,可早先建造的祖坟气势规模仍在,只是经年累月无人扫墓照看,荒草丛生,荆棘遍地,野兔野狐四窜,不胜悲凉。这个时节,林叶落尽,秋草染霜,坟冢四周阴森萧瑟,一阵阴风飒飒作响。
傅平起捋着胡须,眼睛露出狠谲的光,阴沉沉地道:哼,早知有今日下场,何必苦苦挣扎,大家疲惫!这该死的刁民,真是不见棺材不掉泪啊。
朱夫人跪在地上,道:我今日带领大人来到先人墓前,取走朱家重如性命的东西,希望大人说话算话能够放过我夫妇二人之命。今日之事,我林淑婉已是朱家罪人,万死难辞其咎,但还有一个要求,大人取走要的东西即可,不得毁坏朱家祖先坟茔。
傅平起眼见大事将成,脸上难掩喜色,扬扬手道:把朱秀才带上来。又故作温厚地对二人说:二位放心,我保证不会毁及朱家祖坟。
朱秀才被扔在了地上,朱夫人过去搀扶,朱秀才试图甩开臂上的温手,却没有力气。只得以脸贴地,心中愧对先人,口内呜咽不止。
朱老太爷的坟墓修筑在靠山的坡上,圆圆的坟冢高高凸起,外面是一围青砖坟墙,前立着一苍青石碑,碑上字迹漫灭不可认,由一只巨大的石龟驼着,乌**部断了半边,却依旧挺然前驱。朱夫人起身,带领几个差吏,绕过冢室,来至冢后贴着山土的地方,以手挖地,差吏手持铁锹正欲上前,被朱夫人以目震慑而退缩回来。朱夫人掘地数尺,这土里山石掺杂,朱夫人十指出血。突然,土下现出一个褐色木盒,朱夫人颤抖不已。差吏冲上前去,一把抢走,奉到傅平起面前。朱夫人颓然瘫坐地上,回头看看朱秀才,已然昏死在地。
傅平起十分激动,马上接过木盒,迫不及待地打开,里面的东西被绸缎油纸牛皮层层包裹着,傅平起激动万分地一一拆开,只见几页黄纸,上面字迹行云流水……拿在手中,轻轻如也,不禁感叹:八月帖啊八月帖,你究竟有何魔力,能让这么多人为你疯狂,至身家性命于不顾。
转念又想:我傅平起未入书塾,识的字仅仅供书记姓名,不能体会那些贵人见此书帖的心情。我只知道,办好这件事,加官进禄,平步青云,指日可待了。朱老爷子,朱老秀才,您老早就评价过我,心冷手黑,一旦伺机而起,必不念人间道义。您老说对了,不过没想到,我这腾飞的重要一步,是您朱家赐给我的。
官差走尽,四野昏黑无人,朱夫人倒在了朱秀才的身边,手渐渐握上了朱秀才骨肉模糊的手,仰面看见天上黑云压抑,并无一点星色。
崔佑等人将朱氏夫妇二人接回崔家。朱秀才卧床数日,棒疮伤及筋骨,下半身残废,再加上伤口感染,心肺俱伤,蒲先生尽力医救,却无力回天。一日,将朱夫人和崔佑二人叫到床前,朱夫人形容枯槁,凄绝惨怛。朱秀才举起手来,抚了抚妻子突然斑白了一半的头发。
朱秀才又伸出手来,握住了崔佑,凄切地说:兄弟,希望你看在死去的师傅面上,替大哥照顾好大嫂。
朱夫人泪不能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