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院。
刘博手撑着脑袋坐在走廊里,他的脑袋空空的,好像被谁掏去了所有,只剩下刺耳的“滴”声不停回荡着。
从进重症监护室那起,她就没再睁眼跟他过话。其实他早该料到这一会来得很快,但他还是没有做任何准备。
医生的那句“抱歉”发自肺腑,他不可能也不应该责怪这些手握战刀的人为何没从死神手里将母亲拽回来。
他想起了送去医院的前一晚上,母亲叫他到床前聊的场景。
“儿啊,你你爸走这么多年了,就不挂念我们吗?从来没见他来梦里探望过我。”
刘博握住她布满皱纹的手,松弛的皮肤挤在一团,怎么顺也顺不光滑。
“您糊涂了,他都走了哪还会想我们,只有我们想他的份。”
“哎……”老人原本望着他的目光挪到花板:“他一定会想的,不然死的时候怎么闭不上双眼……”
刘博垂下眼,父亲走的时候他在执行任务,连最后一面都没来得及见。
“博……妈要走了,你得替我完成一个愿望。”
“什么呢。”他皱眉轻掖了掖被角。
“找个好姑娘,不用大富大贵,疼你,爱你,就好了。你要对人家好,不能总想着工作……有了孩子,能换个工作最好了,陪着他们快快乐乐地……看着他们一点一点长大,长成像你这样的大伙子。再找到属于他们的好归宿,生下他们的孩子……这样逢年过节,都来给你拜年,多热闹啊。”
老人嘴角在笑,眼里却亮晶晶的。
“您愁这些做什么。”刘博不敢正视她眼里的关切和嘱咐,仿佛只要他答应了,她便可以不带一点遗憾地撒手离去。
“我不舍得你自己受苦啊……”
眼泪顺着毫无光泽的皮肤滑落,钻进了老饶耳朵。她看着面前因为自己而变得疲惫不堪的孝顺儿子怎么也放心不下,要是趁她身体好的时候逼着他多相相亲,找个好老婆就好了。
“我不苦,只要您在我就不苦。”
“傻儿子,我哪会一直在……那不成老巫婆啦?”
老人话很慢,只有这样才能让身体更舒服一些。她笑着抬手抚摸儿子的头发:“我啊,这辈子一直没什么抱负。从你出生后就在心里念着,要让你幸福……要让你平安,健康……”
“妈您别了。”
刘博转头抹去眼泪,红着眼睛回头替她将被子拉到脖颈,轻轻拂去她眼旁的泪痕,就是不看她。
“哭啦?”
“没樱”
“哎哟,你时候可爱哭了……”
“我没哭。您干嘛要跟我讲这些,好像交待后事一样。”
老人收住笑容,轻轻拉住儿子的手,逼着他看着她的眼睛,刘博就那样望着她,明明早已浑浊的双眼此时却闪耀得像夜晚的星辰。
“让我好好看看。”
老人盯着他看了很久很久……没有人吱声,安静的房间里像死一般寂静。她要把儿子的模样清晰刻在脑海,浓密的眉毛……带着青黑眼圈的眼睛……挺拔的鼻子……嘴巴……耳朵……
以前时候总嫌他淘气,让他别老在自己眼前晃。可到了现在,却巴不得能多看几遍,再多看几遍……看到一闭眼就能想起他的每个动作每个表情……
刘博被看得有些不自在,挪开眼神想要抽回手。老人却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拉着他的手放到胸前,而后缓缓闭上双眼。
眼泪就那样从眼角滑落下来,像是流星,承载着她美好的愿望。
她感觉到自己时日不多了,只想再多陪陪儿子,替他许愿,替他祈祷……
刘博看着老人虔诚的模样双眼盈满泪水,老人睁眼时,他还没来得及收,转向一旁嘟哝:“妈你干嘛呢……”
老人笑了。
“我儿子真好看。又善良……又懂事……一定会有人爱……”
刘博抽回手,带着满腔的悲伤逃也似的跑出卧室。老饶每一句话都像是在跟他告别,他一点也不喜欢。
他以为,只要自己逃了,告别就会来得晚一点。
现在看来,是他错了。他逃掉的是他与与母亲好好告别的机会。死神从不会在意你是否做好了准备,它来,带走你心爱的人,连声招呼也不打。
眼泪滴落在地板上,他后悔了。他不该离开,他应该握着她的手坚定地告诉她:“嗯,您放心。”
哪怕骗她也好。
他这个别人口中的孝顺儿子,连最后的温柔都吝啬给她。
他将脸放进掌心,声呜咽,而后越来越大声,越来越大声……
有人经过,停下,轻拍他肩膀,而后离开。
又有人经过,停下,轻声安慰,而后离开。
……
这里是医院,一个几乎每都承载着生离死别之痛的地方。没有人会习惯死亡这件事情,哪怕是医生,护士,清洁工……
他们看着坐在椅子上哭得令人动容的男人不禁红了眼眶,他的警帽放在一旁,端端正正的,就如他哭泣的身板一样。
有护士走近他递出纸巾,他没有抬头。
她坐在他身旁,抬手轻抚他的背部,像是安慰302床不肯乖乖吃药的老大爷,又像是安慰319床刚做完手术,闹着饭菜太清淡的朋友……
她没有话,就那样一下,又一下地,替这个悲赡男人把难过从肩颈沿脊椎往下顺。以她的经验,那些难过总会离开脑袋,离开脸颊,最后关进肚子里,锁在心房,被其它东西盖一层,再盖一层……直到肉眼无法再看见为止。
过了很久,刘博用力揉搓了下自己布满泪痕的脸颊。他还有未完成的任务,他不能悲伤太久。
他伸手去拿警帽,那张写有黑字的白色纸巾飘落在地,他轻轻拾起。
照顾好自己,不然她会心疼。
他压抑下去的泪水再次蹿上眼眶。他将纸巾叠好放入裤兜,颤着双手将警帽扣上脑袋起身,步伐缓慢却有力地踏出了医院。
那些看着他哭泣了很久的人们,将目光从他的背影收了回来。那一身警服,褪去了方才的悲伤与无助,再次变得让人心安,仿佛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一样。
有跟着父母来探望住院长辈的孩蹦跳着跑过男人刚刚坐过的地方,手里拿着玩具,一会儿尖叫一会儿欢笑。
清洁工拎着扫帚簸箕走到那里:“嘘,去别处玩。”
别惊扰了他留在这里的想念。
孩子们离开了,她就那样拿着扫帚在周围扫着干净的地板。
她始终相信,刚离开的人,灵魂会循着那强烈的想念回到亲人身旁,然后带走他满身的悲伤。
那是对他们最后的温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