蒖蒖抑制住笑意,入内朝沈瀚一揖,道:“沈参政,和宁门即将开启,请到门外等候。”
沈瀚立即大步流星地朝百官列阵等候处走去。蒖蒖目送他,片刻后入堂中检视,发现适才沈瀚拍于案上的笏板还在,立即拾起疾步出去追赶沈瀚。
此时和宁门已徐徐打开,朝士队列开始朝门内延伸,沈瀚在最前方宰执一行中,蒖蒖被人潮阻隔,不得接近宰执,只好踮脚扬声唤:“沈参政……”
接连唤了数声,沈瀚倒是听见了,但并不想理她,冷着一张脸,倨傲地昂首,迈着四平八稳的步子,目不斜视地进入了宫城。
蒖蒖看看兀自在手中的笏板,朝着沈瀚消失在人海中的背影叹息:“好吧,这可是你自己不要的。”
这日垂拱殿中,沈瀚重提罢待漏院饮食之事,诸臣品尝了这许久待漏院美食,已十分习惯,当即便有几个出言反对沈瀚意见,直言希望这早点供应延续下去。沈瀚闻言愈怒,从礼法、规章、历史等角度滔滔不绝地阐述自己观点,坚决要皇帝接纳自己谏言。提到史书中相关典故,有一些细节想不起来,语意便滞了一滞,沈瀚旋即伸手向腰间,想取出笏板查看自己之前记录的内容,不想发现原来搢笏处空空如也,他愣了愣,双手往腰间前后细探,也没找到。情急之下感觉到袖中有物垂坠着,便又伸手进去,这回抓到了个长条状物事,心下略松口气,立即抽出来,以双手握着,朝向皇帝,正欲侃侃而谈……
他的眼睛霎时瞪得几欲如铜铃般大此刻立于他视野正中的并非笏板,而是广寒糕,还是缺了一截的那块广寒糕。
“这,这是……”御座上的皇帝定睛看着,像是明白了什么,忍不住展颜笑。
见官家都笑了,诸臣也不再拘着,殿内迅速爆发出一阵此起彼伏、连绵不绝的笑声。
“沈参政怎么会拿着待漏院糕点?这广寒糕上似乎还有牙印?”曾玠先开口质疑,随即故意皱眉摆首,“不对不对,沈参政一向对待漏院饮食深恶痛绝,绝不会背着人偷咬一口。一定是我昨夜睡觉姿势不对,如今仍在梦中。”
“不不,以下官愚见,沈参政绝非痛恨待漏院饮食,而是比我们中任何人都要热爱。”纪景澜正色对曾玠道,“请看,沈参政现在就在向我们展示,什么叫爱不释手。”
那广寒糕沈瀚抛也不是,藏也不是,只得一直握于手中。群臣听了纪景澜的话,又着意看沈瀚窘状,不免又是一阵大笑。
纪景澜又乐呵呵地踱着步走至沈瀚身边,道:“沈参政的心思,下官明白。无非是待漏院糕点太美味,参政想大快朵颐,又怕被人看见,有失身份,所以藏于袖中,想带回家中细品……你我都是喜爱美食之人,理解理解!”言罢又转而对皇帝深深一揖,“陛下爱惜臣子,体恤宰执,臣希望陛下今后特赐沈参政一食盒,专供将待漏院糕点带回家所用,以免每次都塞于袖中,总有残渣散落于衣袖内外,既不洁又不雅,这让一向举止庄重的沈参政如何忍受。”
不少人强忍着笑意故意躬身长揖:“臣附议。”
“众卿言笑之语且到这里,别再说了。”皇帝扬手一按,示意还在奚落嘲笑沈瀚的众臣噤声,然后转顾沈瀚,含笑委婉地道,“不过既然参政自己都吃待漏院食品,那又何必反对它呢?”
沈瀚没有就众臣的嘲讽回应一语,但回到家中,立即洋洋洒洒写下近千言,上书官家,请求致仕。皇帝颇感意外,亲笔回复,好生抚慰,沈瀚再上一书,称年老体衰,有病在身,希望告老还乡,颐养天年。
这次皇帝没有直接回复,而是私下请沈瀚入宫,来到嘉明殿,与之一同用膳。
“今日这御膳与往日不同,不是御厨所做,而是我让裴尚食自宫外购来。”皇帝向沈瀚介绍,“你看,李婆婆杂菜羹、贺四酪面、脏三猪胰胡饼、葛家甜食……都是汴京旧人做的。当年先帝宣索市食,最爱这几样,也曾邀你我同食,参政可还记得?”
沈瀚欠身道:“皇恩浩荡,臣自不敢忘。”
皇帝叹道:“先帝惦念汴京,亦珍视老臣故人,常教诲我要尊恩师、近贤臣,尤其是自我少年时便一直辅佐我的沈先生。而今四夷未附,兵革未息,国中也时有弄权之奸人。我全心信赖的大臣不多,先生无疑是其中之一,面临如此内忧外患,先生舍得抛下君国,就此归隐么?”
沈瀚听得感伤,道:“只要官家需要臣为国尽忠,臣赴汤蹈火,万死不辞。臣不过是见满朝俊彦,个个意气风发,而臣垂垂老矣,所思所想,未必能顺应时代所需,已到该让贤之时,故不敢再忝居高位。”
“不合时宜的是那些不着调的玩笑,不是先生的思想,先生便当风拂过耳,不必放在心上。”皇帝又举觞劝酒,与沈瀚连饮数杯,不时抚慰,最后沈瀚心情渐好,也不再提致仕之事。
进膳之后沈瀚告退,皇帝见他很喜欢那些市井食物,吃了不少,便让裴尚食将剩下的也用食盒盛了让他带回去。裴尚食欠身道:“妾明白。这些市食当时便买有几份,早已将其中一份包好,等候沈参政带走。”
皇帝赞道:“还是裴尚食善解人意,比我想得周全。”
裴尚食微微一笑:“妾知道,沈参政向来不会明说想要什么,只是暗示,要人来猜。这等琐事何必烦劳官家费心去猜,妾便斗胆,先为沈参政安排好了。”
沈瀚刚刚转好的心情又被她这句话毁了,末了怎么也不肯接受皇帝的赏赐,空着手拂袖而去。
皇帝也看出些端倪,私下召来蒖蒖,细问裴尚食一直以来对沈瀚的看法,蒖蒖如实告知,皇帝叹道:“我也知道他们多年来始终彼此怀有敌意,只不知因何而起……可惜我今日为挽留沈参政所做的努力,几乎被裴尚食那寥寥一语消磨殆尽。”
蒖蒖道:“我看那沈参政为人实在太古板执拗,上次曾侍郎不过是在待漏院唱了半阙好听的小词,就被他骂,说曾侍郎唱的是靡靡之音。裴尚食看不惯他也很正常,所以常忍不住嘲讽他。”
“哦?曾侍郎唱的是什么词?”皇帝问。
蒖蒖仔细回想,答道:“据说是孙洙内翰的词,我只记得前面一句:怅望浮生急景,凄凉宝瑟余音。”
“凄凉宝瑟余音……”皇帝重复着这一句,若有所思。
“我觉得这词写得很好呀,曾侍郎也说典丽清婉,哪里就靡靡之音了!”蒖蒖颇不忿,“沈参政听后就大发雷霆,别人去劝解他还骂那些人,看得我也是一头雾水,真是何至于此。”
皇帝带着一点了然笑意,看向蒖蒖:“你知道裴尚食的闺名么?”
蒖蒖惘然摆首。
“宝瑟,”皇帝道,“她叫裴宝瑟。”
大臣是极少有机会得知内人的闺名的。这个发现令皇帝和蒖蒖对沈瀚与裴尚食之间可能存在的前尘旧事产生了浓厚的兴趣,只是他们都不便去追问裴尚食其中隐情,皇帝便将此事告诉郦贵妃,让她设法探问。
郦贵妃随后将裴尚食请至自己阁中,屏退闲杂人等,告诉她:“上次沈参政在嘉明殿与官家一同进膳,听裴尚食说了那句只是暗示,要人来猜的话,像是又急又恼,回到宅中便病倒了,御医去看了,回禀官家说,病势不轻,一时半会儿大概好不了。”
裴尚食默然,良久后长叹一声:“若沈参政有何好歹,令官家痛失栋梁,我愿以死谢罪。”
“尚食不必如此,官家并非怪罪于你。”郦贵妃安抚道,“官家看得出,你与沈参政之间似有心结。尚食若信得过我,不妨告诉我前因后果,我与官家看看如何化解。”
裴尚食低首不语。郦贵妃又叹道:“尚食与参政都不年轻了,休言万事转头空,转不转头,也无非身处一场大梦,到这了这年纪,纵有过怨气,却又有什么是放不下的呢?”
听了这话,裴尚食徐徐抬起头来,凝视着郦贵妃,平时波澜不兴的眸中浮起一层泪光:“是的,我心有怨气。这怨气埋在心里几十年了,不知如何宣泄,渐渐地,似乎化作了心魔,我一看见他,那心魔就张牙舞爪地要跑出来。他的一言一行,在我看来都是错,每次看见听见,都忍不住要去讥刺嘲讽。我也想控制,但控制不了。我厌恶这样的自己,用了几十年光阴试图去淡忘那些往事,但终究不知如何才能抛却爱恨嗔痴,以一颗平常心去看待他。”
郦贵妃同情地看着裴尚食,轻声道出自己的猜测:“尚食与沈参政,曾有过感情?”
裴尚食黯然垂目,须臾缓缓应道:“确切地说,是有过婚约。”
郦贵妃也不甚惊讶,平静地道:“所以他负了你。”
裴尚食点点头,又道:“他辜负的还不只是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