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德广这一哭,撕心裂肺,没完没了。
潭小灯起初还打算劝阻的,见他这样伤心,不由也抽抽搭搭,双泪纵垂,汹涌不绝。
哭没福气的姐姐。
哭远走当兵的大哥。
哭醉死河边的父亲。
哭临死前要见姐姐一面而不可得的娘亲。
想到娘亲的死,便想到了姐姐,姐姐临死前并不知道爹娘已经不在人世,一心盼着家人团聚,她去时是多么的不甘心不舍得啊。
一想到这里,她越发伤心,差点喘不过气来。
“额,别哭了。”
有人推了推她的肩膀。
她抬起头,泪眼朦胧中,看见吴德广满脸笑容:
“太好了!太好了!”
他在屋子里团团乱转,一面转一面大笑:
“哈哈,小灯,你真会哭!”
潭小灯吓呆了,还以为他伤心过度疯了。
谁知吴德广越笑越开心,说以前只得碧珠一个知己,碧珠去了,只道世间再无一人懂得自己。
“你真不愧是她妹妹,你们姐妹都是难得的!”
潭小灯到底太小,并不明白他在说什么,只懵懵懂懂觉得姐夫似乎没那么伤心了,不会真的把肺都哭出来了。
她该高兴的,心头却一片惘然。
“往后,有你陪哭,不枉此生!”
大哭一场后,吴德广胃口大开,晚饭时自己撕了一只烧鸡,喝了一碗火腿干笋汤,灌了两碗野鸭粥,还往嘴里塞桂花糕。
唬得侍候的老仆妇连声劝他珍重肠胃,不要吃伤了。
“奶娘你怕什么,母老虎又不在!”吴德广丝毫不在意。
潭小灯望望他,又望望旁边默默吃饭的五小姐,心头一团乱麻。
从那日起,吴德广每日午必召潭小灯前去书房,两人相对大哭一场,他便胃口大开,胡吃海塞。
奶娘担心不已,时时劝解,吴德广依旧不理不睬。
“五小姐,你劝一劝他吧,这样下去,只怕真的撑坏了肠胃。”潭小灯背地里对五小姐道。
五小姐抬起头,用针撩了撩鬓边,道:“你都劝不了,我能劝?”
“那怎么办?”
“随他呗,他想这样便怎样。”
五小姐很淡定。
潭小灯住在五小姐屋子的厢房里,侍候的丫鬟名叫金桃,以前在花园里负责扫地的,骤然升了屋内丫鬟,欢喜不尽,镇日马不停滴,端茶送水,铺床叠被,十分周到。
潭小灯问起自己姐姐的事情,金桃了解不多,只知道她是少爷心尖尖第一人,吃的穿的都是头一份的,就连太太都要让她几分。
“为什么姐夫那么喜欢姐姐?姐夫老说什么知己知己,什么意思?”
金桃有点赧然:“我没读过书,也不清楚,要不,你问问五小姐?”
潭小灯摇了摇头。
五小姐那边是不能多去的。
她永远那么忙,忙绣花,忙做鞋,偶尔有空,还得读书写字。
男人读书可以考状元,女人读书为了什么?难道要女扮男装做状元?
潭小灯不明白。
不明白的事情太多了,她想了一会,便丢开了。
姐夫让人给她买了不少新衣服新鞋子,哪怕天天换,十天半个月可以不重样。
从小到大,潭小灯最盼望的便是过年,因为过年可以穿新衣新鞋。
她还记得去年年末,娘亲尽管病得骨瘦如柴,还在病床上挣扎着缝制新衣。她催娘亲多休息,说等娘亲好了再缝也不迟。娘亲摸了摸她的头,道:“傻孩子,过年不穿新衣算什么过年?”
那是一件桃红袄子,衣襟还绣着一串小小红红的灯笼。
那是娘亲为她做的最后一件新衣。
如今,新衣新鞋装了满满一箱子,她心中却空落落的。
这一日上午,她百无聊赖,在园子里到处闲逛,不觉又走到了竹屋前面。
五小姐之前说过,这是姐夫做花灯的地方。
在乡下,过年前后,村里的老人也会做灯笼,坐在家门口,擘竹、编织、贴纸,哪一样不是随便给人看的?姐夫做的花灯就算再华丽再名贵,也不至于藏得密密实实不给人看吧?
金桃牵了牵她的衣襟,提醒她赶紧走,那是府中的禁地,万不可走近的。
“我只看看,看一眼就走。”
金桃四处张望,见远近无人,推了潭小灯一把:“看一下就回!”
潭小灯穿过茂盛的木槿花,跑到竹屋前。
门已反锁,她凑近窗前往内看,窗内垂下一重厚厚的帘子,遮得严严实实。
“你在做什么?”
身后有人高声吆喝。
一听这个熟悉的声音,潭小灯浑身的鸡皮疙瘩都起来了,赶紧回头,悄悄地离开竹屋。
金凤,那个之前仗着太太要撵她离开的金凤,给她抓个正着,她一定会趁机对付自己的。
“姑姑,灯小姐想、想——摘朵木槿花。”金桃结结巴巴道。
“摘什么花,你当姑姑是傻子!还好是姑姑,若是旁人,能有你好果子吃?”金凤毫不客气。
“姑姑,你不像旁人嘛,你最疼我们了。”金桃居然撒娇了。
“你这傻子,姑姑好容易托人送你到五小姐身边,指望你跟她两年,图个出身,你却不上进,跟上了一个哭小姐,你让姑姑怎么说你?”
哭小姐!
这三个字彻底刺痛了潭小灯。
她又想起之前五小姐向丫鬟仆妇介绍自己时她们那种异样的目光,不由握紧了双拳。
没想到,金桃却马上反驳:“姑姑,灯小姐带我不错,往后别像旁人一样喊她,她若是听见了,还不知多伤心呢。”
“伤心?总好过伤命!她年纪小小的,今日哭明日哭,能撑几年?”
金桃一阵叹息。
“你有几条命,还不快带她走!”金凤交代道。
没走多远,吴德广身边的银翘找过来了,道少爷今日要会客,灯小姐不必去书房了。
金桃惊魂未定,白着一张脸,陪笑道:“昨日得了几盒糕饼,不如银翘姐姐赏脸去喝杯茶?”
银翘啐了她一口:“你们那里的茶也叫茶?但凡好的,也到不了你们手头上。”
金桃依旧微弓着腰,陪着笑脸:“你们是侍候少爷的人,自然喝不惯我们的茶。”
银翘也不搭理她,拖了潭小灯的手,问道:“这几日可有人欺负你?有的话不妨告诉我,我告诉少爷去,替你出气。”
潭小灯摇了摇头:“大家都对我很好,没人欺负我。”
银翘轻轻弹了一下她的脑袋,低声道:“你啊,就是太老实了,改天真的会给人卖了。”
潭小灯早习惯了她的口头禅,只当没听到。
但银翘的下一句话,却震住了她:
“芳水城洪少爷来了,指名道姓找你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