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和张生,好读书,工刀笔,善画人物山水。画乱真,价百金。一日梦至云楼,窗棂明透,四宝玲珑。闻楼有人絮语,见许劭品评。道凡人所读之书,字字皆吐光芒,自百窍而出。其状缥缈绚烂,灿如锦绣,上烛霄汉,与日月争辉。次者数丈,次者数尺,以渐而差,极下者亦萤萤一灯,映照户牖。张生上前作揖:“敢问公,某光芒如何?”许劭讥笑曰:“未见光芒。”迈步欲走,张生拦人,提笔作画,呈仙女戏兽图,再作揖道:“请公评画。”许劭见画,面色稍缓,曰:“尚可。”后剁手夺画,狂笑而去。梦醒,衣衫皆湿,张生抬手细看,有黑烟绕于掌间,顷刻消散。而后,十指僵硬,再不能画。—《秋辞赋.髑髅》
(部分文字源自《阅微草堂笔记》)
山阴郡郡守是真本事,祖上虽是商贾之家,郡守却从不去动那买官念头,一心只读圣贤书,文采斐然自不必说,其更是绘了一手好画。二十岁时作了一副仙鹤饮水图,深受州牧赏识,被举了茂才,二十五岁便做了一郡之首,当真是干霄凌云,前程远大。
只眼下有句俗话,物极必反,慧极易夭,颖悟绝伦的郡守也逃不出上苍的妒忌,去了乌伤一趟,没多久便病了,且病得古怪。躲在房中不理政务,只一味要睡觉,刚开始还能出门吃顿晌午饭,到后来饭也不吃了,人变得精瘦,似乎怕是不行了。郡守爹急白了头,郡守娘哭肿了眼,只有郡守妻与病一样怪,重金不为求名医,反倒去寻穷困潦倒的书生。
过了半月,郡守的病竟大好了,有人见夫妻两人,乘轿往神仙处还愿。再过了半月,路上无端多了些疯癫的乞儿,他们披头散发,衣不蔽体,有人认出是苦读的书生。
这日,妻端着茶去书房,见郡守眼圈黑黑,走路摇摇晃晃,怕又是不妥,伸手扶住他的手臂,紧张道:“早知如此,当初何苦用万贯家财去换只吃人鬼来。”
谷裔吐着大气,每走一步似要用尽了气力,听妻这般抱怨,他却微微笑了,“那鬼虽不知好歹,到底为我光耀了门楣。”
妻心疼道:“裔郎是如何打算?依我看,还是趁早扔了死鬼,反正裔郎做了郡守,何愁没有锦绣前程。”
此时谷裔眉头微皱,颤巍巍地走向窗棂,苦笑几声,“那鬼怕是扔不了了。”
妻听闻此言,傅粉小脸憋得通红,不过片刻眼里便滚出泪来。
到底是妇道人家,遇事只会哭,谷裔看了顿觉烦躁,打发妻出去后,独自坐在书案前,勉强挑起精神,批了些许政务。忽然起了一阵风,从心底泛起凉意,谷裔伸手去拉衣裳,环顾四周门窗却都紧闭,这风着实不该进来,只片刻,他像是猜到了什么,嘴角扬着淡淡的笑,对着空气道:“我死了,他也会跟着一块死。”
风越来越大,吹翻了案上插着红梅的瓷瓶,满屋子的花香,轻烟蔓蔓,随风摇动,试要掩盖世间一切的肮脏。
张生信他,敬他,左不过是为当初他的救命之恩。云和张家遇匪,惨遭灭门,病弱的张生那时仅十岁,却已是名躁四方的天才少年,书灵雏形渐显。那日的雨下得很大,高烧使张生意识不清,只天旋地转一刻,他见到了那清冷淡雅的人物。
谷裔垂袖而立,发黑如玉,笑灿犹花,一副神仙做派便与那日一模一样,“若不是我,他的尸骨早就湮灭于流芳崖下。是他不要的你,你如今这般害我,是忘恩负义。”
风声呜咽,似有人在哭,谷裔的背僵了一下,侧耳细听,原是凄风吹起衣袖,猎猎作响。
青天白日,外面花开入暖春,屋子里却冷得像个冰窖。
谷裔养他,育他,张生天赋异禀,只一年,无上的灵气便孕育了书鬼长恩。他知谷裔大恩,献上书灵作偿,却从不知灭门之难,亦是谷裔所赐。
“你如狼似虎,觊觎他的天赋,像畜生一般养着他。你抽魂夺灵毁他一生,生生将一天才少年,害成痴颠疯狂,遭万人唾弃嘲弄,可怜他痴儿,被人戏耍还拿真心待人。”
声音阴冷森森,是地狱之中的鬼哭粟飞,长恩一双盲眼沁出血泪,白绫染红生妖花,铁链锁着他想要杀人的手,他撕心裂肺,恨不得将面前的伪君子剥皮活吞,怎奈阴阳殊途,人耳不闻,万千怨恨,只得化作凄风苦泪,鬼心自伤。
谷裔本就不大舒爽,吹了这阴风,过了冷气,翌日又大病了。四五个大夫轮流诊脉,都说是风寒,可在塌上歪了数日,药也是一日三四碗地喝,不见丝毫起色,反倒气息更弱了。郡守爹娘心力交瘁,双双也都倒了,只剩妻一人,里里外外地张罗。
妻喂他喝药,一双杏仁眼睛哭得红肿,“裔郎,何不再去寻些书生,喂他灵气,免他继续折磨你。”
谷裔斜扫了她一眼,冷笑道:“你是想将它养成妖么?它若成了妖,我如何能活?我这些日不与你算那自专之账,不是默认了你的荒唐行径,不过念你一片真心罢了。外舅当真是年岁大了,竟也纵你。”
妻觉委屈,掩面哭泣道:“父亲问道苦修多年,早已不问俗世,你想要名声与前程,我便哭着求他,老人家顾念血脉,才告诉你取魂锁灵之法,裔郎此时怎能去怪他。”
谷裔眼睛一暗,深凹的眼眶有种说不出的阴鸷,妻见了甚觉恐惧,慌止了眼泪,立在原处不敢动弹。这厢妻瑟瑟发抖,额上花黄乱了妆容,如一只受惊的小兔,谷裔见了倒是莫名欢喜她起来,便温柔了几分语气,“我几时去怪过岳父,夺人灵气终究是孽债,死后是要下地狱的,我不忍你与我同去。方才之话莫要再提,倘若被有心之人听去,后患无穷。”
妻握住他的手,动容道:“裔郎放心,你我所求是月神,神仙受人香火与金银,是不会害人下地狱的。何况那张生......”
谷裔拍了拍妻的手背,意让她住嘴,妻见他面色僵硬,也无胆再说下去,嘱咐了句安心歇息便掩门离去。
谷裔一惯强势,为官前有钱财无数,虽处末流却因富贵享着上流人士的待遇,膏粱年少,又得鬼神相助,拥书灵,绘神图,沐皇恩,风华正茂,眼里早已揉不得一粒沙子。
只是他的骄傲,他的不可一世,因长恩反噬,被彻底击溃。
妻父告诉他,神点有缘人,他不信,用半数家产铺开一条锦绣仕路。髑髅神为他取魂锁灵,挖空长恩双眼,斩断书灵归路,却也绝了他的后路。
长恩吸灵,谷裔灵气不足,书鬼便化妖弑主。他暗示妻为他夺灵饲鬼,方法见效,只平稳了几日,长恩化妖迹象愈显,一夜竟现形掐住了他的脖子。可笑他为人无出其右,便是有他也毁了,可在鬼神面前,竟为鱼肉。
珠玉制成的帘幔,稍有动静便泠泠作响,谷裔透过珠帘,将目光落在墙上那幅《仙女戏兽》,惘然若失。画中仙子手握长鞭,与一只神兽并肩而立,那神兽缟身朱鬣,目若黄金。
是时,门外有人来报,昆仑仙人到访,断谷家有鬼作祟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