郡守病重的风声漏到墙外头,乡党传谣,愈演愈烈,有说是妖吸魂,也有说是鬼缠人,只无论哪种精怪,都必要取了郡守性命。真真是可惜了这么个天才少郎。
许多方士携药前来,都说自己所炼丸药可起死回生,谷家也接待过几回,只郡守都不信,命人不许再提,妻却受其父影响,于长生一术深信不疑。听仙人是来自昆仑,便兴致冲冲地换了衣裳,跑去大门迎接。
只到了门口,眼前空无一人,原是仙人先她一步入了府,此时正往谷裔房中去呢,妻暗叫不妙,赶忙命人去追。郡守生性多疑,对妻的态度也忽冷忽热,此事是她瞒着郡守暗暗为之,若唐突了郡守,恐她也要跟着受牵累。
小厮们纷纷抄近路,也不知仙人走得是什么路,分明就在眼前,竟如何也追不上,一群人想喊不敢喊,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们推开郡守房门,为首的女仙此时露齿一笑,“呦,好大的风啊,郡守终日将自己关在这里,病如何会好?”
昏睡中的谷裔正想着,是哪个不要命的敢这样大胆,抬头去看,瞳孔骤然紧缩,似受了惊吓,狂咳不止。榻前二人见他反应,倒也不急着关切,只一旁静静地等着。妻闻声欲入,岂料女仙竖指一挥,将主子仆人一并挡在外面,任他们将门砸烂了也不肯开。
“你来取我性命。”话说得奇怪,眼前明明站着两个人,谷裔却单说了个“你”,语气不大惊恐,也不大愤怒,倒更像是行将就木之人,斗争命运终无果后的坦然从容。
“郡守此言差矣,我是来救你性命。”隔着珠帘,谷裔到底没看清楚她的容貌,只不知为何,他坚信是她来了,是她来为张生报仇了。
“你不必哄我,我知你与张生渊源匪浅,既已登门,那便动手,一剑砍下我的脑袋,世间便再无人知晓他的生死。”
谷裔在赌,他赌伉俪情深,妻破门而入,棍棒将索命鬼撵出去,他也赌主仆情深,长恩顾念张生性命,显灵与他们拼上一拼。只是妻流凡血,无缚鸡力,书鬼丧主,恨他入髓,终究二者皆难助他。
在珠帘间,女仙身影依稀,她望着榻上一只枯槁的手,仿佛像是听了什么荒唐的笑话,轻笑一声,“蠢物,别人求生,你非要求死,换作先前我便也依你,只眼下你还有用。”她伸手去扯珠帘,往前走上几步,将容貌完全露在谷裔面前。
谷裔看见了她,下一刻却糊涂了。眼前之人一袭绸衣,如朱瑾红艳,那衣裳不知用了什么料子,照入眼中是出奇的明亮,似黑夜篝火,热烈温暖。她身姿纤长,皮肤极白,只携些病气,眼圈带黑,仿若是与他一般疾病缠身,夜不安眠。
谷裔看了眼身边,他叫人收起的画卷,陷入沉思。他曾无数次想象过她的模样,想她或许是个身披战甲,所向披靡的女将军,又或是瓌姿艳逸,绫飞舞天的冰仙女,只无论何种模样,也不会是现在的灰败狼狈,正难以自拔,却听见珠玉脆响,另一个人从帘后出来,让他差点喷出一口老血。
那人是说不出的好皮好骨,薄唇黑发,玉冠冰洁,一身白衣清清爽爽,他只简单地站在那里,不笑也不动,世间便再难有比他更好看的风景。洛神娘子足够貌美,只他生得竟比女子还灵气,正是夏日里下雪,冬日里开花,这般阴阳颠倒,谷裔便大不欢喜。
秋辞入城已有数日,本该早就找上门,只无奈前些日肚子又开始疼了,腹内一时似蚂蚁啃咬,一时又如猛火煅烧,折磨得她四肢无力,两眼昏花。花郎为她寻来仙药,她服下后至昨晚症状才减缓,今晨趁着肚子舒爽,赶紧将事办妥,此事要再拖下去,再见吉量怕是髑髅之恨了。
她此刻头重脚轻,气虚体弱,可还得装出一副高深莫测的样子,指着一个角落道:“你如此忌惮张生,长恩便是从他身上偷来的吧。”
谷裔心中云海翻腾,面上却不动声色,“你既不肯杀我,又要如何?”
秋辞看了眼一旁安静娟美的花郎,有些哭笑不得,“你总说我要杀你,我又何时动过你一根指头?我也不与你消磨时光,你只要告诉我,是谁帮你偷得长恩?”
谷裔不曾料到她会如此问,一时反应不得,许久,才对上秋辞的目光,浑浊的眼白布满血丝,似乎揣着阴谋诡计,冷漠地回道,“长恩受灵气滋养而生,自然是我养出来的。”
秋辞挑眉,抬手将广袖一挥,被锁手脚的长恩便现于人前,她化出长剑,对着伤痕累累的书鬼笑道:“你倘若不肯说真话,我就把他手脚上的铁链劈开,我见他一副要吃你的表情,怕是会将你撕成碎片。”
谷裔苍白的面孔一窒,冷笑道:“我现在这个样子皆拜他所赐,正巴不得你那样做。半死不活的日子,我也过够了,他要寻仇,那便来好了。我怕他做事优柔寡断,不敢动手。”
花郎闻言,微微笑道:“你拿了他的软肋,他自是不敢杀你,只是我们不介意再多找一个人。”
谷裔神情微怔,眼往长恩瞥去,拇指上的白玉扳指被他磨得锃亮,他心思百转,暗道来者不善,那髑髅神诡谲怪诞,暴厉恣睢,何不让他们相斗,他坐收渔利。
一时间,偌大的房间,竟静悄悄的,除了长恩压抑的呜咽,便只能嗅到架上那瓶静兰时有时无的幽香。
“外舅求仙问道,在德清万寿观中修炼,是他老人家告诉我,有世外高人修仙术,豢养的髑髅神可取魂锁灵。我便花了半数家产,买了一只来,谁料是瘟神入门,就要葬送自己性命。”过了许久,谷裔半真半假地说出原委。
秋辞狐疑,目光在他身上转过,下一刻又像是想到了什么,神秘一笑,“你花了半数家产买了长恩,那如果我将长恩带走还你康健,你是不是得将另一半家产给我。”
谷裔的嘴角抽了抽,有些不情愿道:“......好。”
“很好,你即刻签字画押,把那些家产改到我名下。”买了堆金的秋辞,正愁花钱如流水,要不好好打上一次秋风,怕是晚上睡觉都不踏实。
谷裔不悦,又不敢拒绝,只能照她所说,自己只留下祖宅与田地,什么店铺,庄子统统都给了她。他压着想一拳打死秋辞的冲动按上指印,一旁花郎却靠着月门,看着秋辞忙前忙后,因聚富敛财笑得前仰后翻。
秋辞拿到地契后,与花郎使了会儿眼色,打算夜来收鬼。长恩一直保持警惕,不曾开口说半字,秋辞拿他本也不为从他身上得知答案,她也不过是见财起意,为抢钱想个正经由头,书鬼于文人如虎添翼,可对她这种一看书便要睡觉的人,大体是没用的,届时将他收入《秋辞赋》,倒也干净。
离去之前,秋辞问他,“你今见我时的样子很奇怪,仿佛是很久前便认识我了。”
长恩的哭声渐渐地从低沉到凄厉,似在申诉命运不公。谷裔想起了十岁时张生,他历经人生至痛,不与人言,终日将自己困于房中,不吃不喝,画了无数张仙女图。那仙女图里的女子或乘云,或入水,或坐禅,或戏兽......不论她姿势衣裳变化再大,模样却都一样。张生视她作神,坚信一日,神将带他脱离苦海。一年后,谷裔用一把火将画烧个精光,却漏下一幅,也不知为何,当他看着残存的张生痕迹,他心中涌出异样的快感,他将画挂在书房一抬眼便能看到的地方,以便日日舒畅。
他左手握着画卷,朝着秋辞扬起嘴角,“你我不曾见过,是我病糊涂了。”
是夜,谷裔头晕目眩,恍惚间头顶有黑烟流窜,只一眨眼便不见了,翌日清晨,似重生一般,浑身舒爽。不等气力回身,他便急切切地,独自一人去往别院。在那里,锁着早已疯癫的张生。
谷裔袖藏匕首,阴着一张脸,走向熟睡的张生。他拎起他的脖子,狠狠地掐了下去,望着张生惊恐的眼神,谷裔却笑了,“长恩走了,他终有一日会回来杀我,既然如此,我便不能这么白白死了,杀人有代价的,不是么?”
说话间他将匕首刺入张生的胸膛,血汩汩而出,不消片刻,少年便气绝身亡,眼睛瞪得极大,死不瞑目。
谷裔平淡地望着满地的血,垂头时闻见鲜血独有的腥臭,他脑海中匆匆闪过一些画面,最终定格在一个雨天。也便是在那一日,他抬了数箱金子找到匪贼,在远处亲眼目睹了屠杀,雨水落地化作血,腥味冲进鼻腔,让他吐了好大一口。
那时的气味,可比现在要难闻许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