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影漠然地看着她,就像是看着一张桌子,一把凳子,一双筷子。
他既不承认,也不否认。
他的情绪从来都不会表现在脸上,让人看到,可往往没有表情,才是那最可怕的表情。
“其实你根本不必生气,这又不是你的错。她本就是天底下最会骗人的女人,这世上也恐怕根本没有不会被她骗到的男人。”
连翘说着,她的眼中突然闪现出一丝怜悯,只是很快的,她又闭起眼睛别过头去。
她看见的,一只手已朝她挥了过来。
挥过来的是一只手,而不是一把刀。
一巴掌,已经重重地掴在了她的脸上。
她却不知,这是顾影有生以来第一次不杀人,而打人。
“怎么,不敢承认?你大可以杀了我,看看聆音姐姐以后还会不会再理你。”鲜血已从她的嘴角溢了出来,她却笑得更加肆意,像是一只得窥了天机的小狐狸,她的眼中闪着兴奋的光芒,“看来你是真的喜欢她,你定是喜欢她,才听不得我说她的不是,可你又因为被她骗到而痛苦,所以也听不得我说她的好。不管我说她的好还是不好,你都会生气的。你生气,又不能杀我,所以才只能打我。我只是有一点奇怪,以她的本事,她若已挑中了你,你的眼睛怎么还会完好无损地挂在脸上?”
她笑得像是一只刚从地狱中爬出来的小恶鬼,恶鬼的口中已满是鲜血。
她得意她已看破了眼前的一切,看破了这个本是最不可能被人了解的男人。
卖卜瞎子不禁皱起了眉,轻声叹道,“可惜,可惜。”
“仲容兄有何可惜?”
“先前的那个少年郎,行径虽然有些古怪乖戾,可终究只是孩子心性,玩闹罢了。然而论起这脸皮之厚,心肠之黑,察言观色见风使舵的本事,却是远远不及这个女娃娃的。她这样子伶俐的小姑娘,若是侥幸不会死得很早,日后在江湖上也必然会掀起一场轩然大波。”
“可天底下聪明的人,也绝非只有她一个,她也绝非是最聪明的那一个。”
“可她却一定有一张让人不忍心下手的脸。”
“你个老瞎子是怎么知道的?”
“我的眼虽然瞎了,可心却不瞎。”
“的确,换做是我的话,就绝对下不了手。”
“你不一样,你对天底下所有的女人都下不了手,哪怕是条母狗。”
“那他呢?”他饶有兴致的看向那个人,那个完全能下得去手的人。
“他也不一样,寒山后人,怎么会一样?”
“这么多人都能例外,那看来这个女娃娃,其实也没有多可怕。”
“可是有一点你要知道,现在不管这个女娃娃做什么,他已不会再杀她,永远不会。”
他明白,让一个随时都有可能杀人的人,永远都不会去杀一个人,简直比让疯子七不再喝酒,让萧嗣宗不再好色要难上多少倍。
这几乎是不可能的一件事,却让这个女娃娃在轻描淡写的一颦一笑间完全做到。
“这倒是,却不知她活到那个时候,于别人而言究竟是福还是祸了。”
“这,要看她以后究竟跟着谁,毕竟,还是个孩子。”
“那仲容兄且来猜猜看,这丫头今日逃不逃得了此劫?”
“我猜不出。”
“猜不出就用算的嘛,你不是卖卜先生?”
“我是卖卜的瞎子,却不会算命。为什么别人总觉得,是个瞎子就应该会算命呢?”
“或许是因为说书人吧,会算命的,多半都是个瞎子。”
“一个人或许会因为得窥天机而变成瞎子,可却不是每个瞎子都有幸能够得窥天机的。”
“你也不能?”
“我?我现在的样子,不过都是世人所希望中看到的我的样子。我只是觉得,一个瞎子更适合去当一个卖卜先生,人们也更愿意这样想。那既然我符合这已经瞎了的条件,又为什么不顺势扮上呢?”
“果然世风日下,人心不古,越是看起来可怜的人越是懂得招摇撞骗,还专骗我这样的老实人。”
“瞎子是真瞎子,老实人却未必真老实。”
“仲容兄的话,倒是让小弟也想去做个瞎子了。”
“不不不,能不瞎当然还是尽量不瞎的好。毕竟,骗人的虽算不出来,不过老实人应该已经算到了。”
听闻此言,萧嗣宗已笑而不语。
连翘哂笑着看着顾影,话音未落,她已看到顾影的手又抬了起来。
只是,这一巴掌,并没有打下来。
一杆一尺多长的铁笔,已经将他的手挡了下来。
站在她身前的,是江慕言,而站在江慕言身前的,是一直在远处桌边喝酒闲聊的华衣公子。
此时,他的手已自袖中挥出,手中紧紧握着一支精钢混铸的判官笔。
“长林七俗?”
顾影才开始注意到这个人,此前在茶铺里,听着他和说书人那无关痛痒的话,的确并未怎么在意。
“是,在下判官笔,萧嗣宗。”华衣公子收起了铁笔,因为他明显已感觉到顾影在知道自己身份之后手中力道的变化,他知道这个人已不会再对他出手,他又伸手去介绍仍坐在桌子上的卖卜瞎子,“那位是在下的结义大哥,招魂幡,莫仲容。”
顾影朝卖卜瞎子的方向看过去,对着他微微点了一下头。
莫仲容竟似乎能够看到这举动,也同时朝他微微点了一下头。
小白拉过了江慕言的袖子,低声窃语道,“言姐姐,长林七俗是个什么鬼东西?”
江慕言也皱起眉头,朝他摇了摇头。
她,的确不知。
她与小白此前一直深居南地林寨,从未涉足过江湖,江湖上的人物自是不大清楚。
此次来到这里,也只是因为小白耐不住性子贪玩跑了出来,她一路追踪至此要将他捉回去而已。
可他们身后的小姑娘眼睛眯起,已经笑成了一朵花。
连翘当然知道萧嗣宗,也知道莫仲容。
这里的所有人,她谁都知道。
虽然她年纪最却已在江湖中混得久了。
她本是最该担心受怕的那一个,因为这里最危险的人曾最想杀她,可是现在她已完全确定,这个人非但不会再杀她,而且接下来有更好的戏可以看了。
“不管女人做过什么事,男人动手,总归是男人不对的。”萧嗣宗只轻轻瞥了一眼面前的顾影,又旁若无人地问候起了身后的姑娘,“唐突了佳人,实在是失礼。”
江慕言抬眼看了看他,没有回什么话,只是微笑地摇了摇头。
“呸呸呸,你个糟老头子坏得很,休想打我言姐姐的主意。”小白已经挡在了江慕言的身前,他自是能看得出萧嗣宗眼中那几分风流韵味。
可只要有他在,就没有人能够打起他天底下最好的姐姐的主意。
“唉,我本将心向明月,奈何明月照沟渠啊。”
萧嗣宗无奈地苦笑了笑,他不由得摸了摸自己的脸,暗自思忖起来,他已很老了么?
他今年已三十有六,虽未到不惑之年,却已早过而立,这样不三不四的年纪,比起面前这个毛头小子来说,确实已算不得年轻,可也的确算不得太老。
正因为他身边的桃花总是不断,他甚至从来没有意识到过,自己在别人眼中,已开始老了,还是个糟老头子。
“你学她,只学对了三分。”
顾影的眼睛死死地盯着那个还在微笑的小姑娘,盯着她项圈上的铃铛。
小姑娘又已经躲到了江慕言的身后,她想赌,却又有些不敢赌,可她至少知道,该怎么样保全自身。
她知道,只要江慕言肯护着她,那这里就至少有四个人都会护着她。
“走。”
萧嗣宗已拦在了顾影的身前,他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挡得住,可在女人面前,他无论如何都要去挡上一挡,这样的臭毛病,也是他这辈子都戒不掉的最容易吃亏的软肋。
江慕言与小白相互对视了一眼,他们也知道,此时已不得不走。
两人的袖中各飘出一缕幽香,那香气让人闻过后便一时觉得有些晃了神。
可晃了神的,不是顾影,而是萧嗣宗。
再清醒时,早已不见那三人踪影。
这个味道,顾影已再熟悉不过了。
那个在林中破解结界,又引赤练蛇阵攻击他的吹笛人,那人身上有股奇异的药草味,是他在鬼医菩提子那里都从未见到过的一种草药,而那味道,却与这迷香中的一味如出一辙。
他们两人,与那人又是什么关系?
顾影并未拔刀,他不想对身前的这个不知轻重的人下重手,可是,他却不喜欢挡他道的人。
然而,挡他道的人,又岂止萧嗣宗一人。
江慕言与小白是毒中高手,可殊不知他早已百毒不侵。
萧嗣宗的手中铁笔,花哨有余却劲道不足,他的心思似乎从未放到过练武上,所以在这不三不四的年纪里,还是那不三不四的功夫。
这里真正还算得上可怕的,是那个卖卜的瞎子,手中的招魂幡。
长林七俗的疯子七,是本事最小的一个。
而长林七俗中的大哥,自然也是本事最大的那一个。
他还没有出手,他已不必再出手,因为他看得出来,顾影并未想要出手。
“你们是疯子七的朋友,我不杀你们。”
萧嗣宗的眼睛突然亮了,听着他的话若有所思道,“你也认识小七?赤髓传人,寒山顾氏,莫非你就是小七口中的顾影顾兄弟?”
“我不是你的兄弟,现在不是,以后也永远都不会是。”他只是陈述着一个事实。
“好,我知道了。”
“你当真知道?”
“完全知道。”萧嗣宗笑得很坦然,他对男人怎么看他从来都不在意,他在意的只有女人的看法,“你可知我此行是为何而来?”
顾影沉默,他不知,他又怎么会知,他连这个人,都才是第一次见到。
“小七说,他与你在巫山深处,见到了传说中的山鬼,有美人如斯,我又怎么能不来一窥究竟?不知,小七走后,顾顾少侠,可否有再见过那个姑娘?”
顾影的脸色黯淡了下去,他的眼中又泛起一层不可捉摸的痛苦之色,沉默了许久,才淡淡说道,“你找不到她的。”
“为何?”
顾影并没有回答,他已什么话都不再说,只是侧身走过,慢慢地走向门外,不再回头。
不管疯子七是出于什么目的,让他来找她。
他,也永远都找不到她的。
但凡进了饮风阁的人,除非里面的人愿意,否则任谁都别想再找得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