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南山下,渭水东流。
白发江渚,渔樵行休。
自古云,福如东海长流水,寿比南山不老松。
终南山,脉起昆仑,尾衔嵩岳,钟灵毓秀,宏丽瑰奇,作都邑之南屏,为雍梁之巨障。
如今这片林子里,求仙问道者众,避世归隐者多,可也总有那么几个,也许从生到死,都永远不会属于这里的人。
这些不该来的人,仍然来了,葛中离就是其中一个。
他来到长安郊外这片林子里的时候,就知道,这样幽秘和静的方外之地,永远都不会属于他这样的人。
他在滚滚红尘,注定了一辈子都要忙忙碌碌地做着一些俗事,他乐在其中的俗事。
可他为了找一个人,还是来了。
来的人,自然只有他自己。
他与堂昭钰两人出了汉中就早已分道扬镳,各行各路。
朋友之间岂非就是如此,他可陪你一段路,却不能陪你整个人生。
君子之交淡如水,意气相投的兄弟之情是天底下最不贪心的一种感情,倘若一个人此生能多拥有几个不须多言的朋友,终归是万幸。
聚散无常有时尽,人生何处不相逢,只要彼此心中有情有义,便已足够。
长安郊外,云水苍茫,葛中离并不知道要如何去到那传闻中的换酒小筑,可是在这林子里时,他已被一段歌声吸引了上前去。
闲来赋歌的,是一上山砍柴的樵夫,一声声清歌,一声声斧落,未见其人,但闻其声,葛中离便已有些沉醉。
“信彼南山兮维禹甸之,畇畇原隰兮曾孙田之。
山有扶苏兮隰有荷华,日出杲杲兮日落杳杳。
伐木丁丁兮远上东坡,鸟鸣嘤嘤兮终南山阿。
观棋不语兮百年蹉跎,到乡回首兮翻似烂柯。
朝华之草兮戒旦零落,松柏之茂兮隆冬不衰。
郁郁涧松兮离离山苗,以径寸茎兮荫百尺条。
载饥载渴兮采你桑木,酾酒有衍兮还你甘露。
今你断桩兮为我换酒,明我魂去兮埋你根土。
落红入泥兮非是无情,此消彼长兮得失方恒。
生亦何欢兮死亦何惧,道法自然兮万物不息。
高山有崖兮林木有枝,忧来无方兮人莫之知。
人生如寄兮多忧何为,今我不乐兮岁月如驰。
空山鸟语兮飞花点翠,潺潺清泉兮以濯我心。
渭水东流兮逝者如斯,此心安处兮吾乡即成。”
歌中寥寥数言,唱的不过都是些伐木采樵之乐,可其中所蕴含的人生道理又实在耐人寻味。
葛中离见到这白发苍苍的采樵人担柴而归,不由得心生敬意,朝着他深深一拜。
采樵人瞥了他一眼,却冷笑一声,兀自摇头,“自古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要知那菩萨庙中尚有菩萨跪,圣人尚知求人不如求己,我不过是籍籍无名游手好闲的砍柴郎,竖子小儿,你拜我又有何用?”
葛中离面色不变,仍作揖而笑,“闻君一曲,胜读十年。前辈心性,值得一拜。”
采樵人见他憨厚老实的模样不禁嗤笑出来,“得见寒酸落魄者,不骄不躁,被其辱谤欺贱后,不愠不怒,不错,不错,后生可畏,老夫倒可以让你一求。”
“一求?”
这话听得葛中离倒是一愣,他从未想过要去求这个人什么,拜他,也只是心之使然,想到便就做了。
“你这后生,当真不是为了来求我才”采樵人奇怪地打量了他几眼,更觉得这人的确长得不太聪明的样子,面由心生,或许真的只是他想多了,“你可知这天下人,为了能求我一言,不惜付出多大的代价?”
这话,倒是让葛中离反复斟酌了半天,幡然一醒,在山野中能唱出如此箴言的,又岂会是区区樵夫。
“前辈,莫非就是那长安郊外,兰亭水榭,终南山下,渭水东竭的换酒小筑的主人,绿猗先生?”
采樵人饶有兴味地盯着他,过了许久才缓缓道出,“原来,你是来找绿猗先生的。”
“前辈不是?”
“老夫自然不是,区区拙见,又怎敢与绿猗先生相提并论。”
“看来前辈是识得此人的了,可否告知,哪里能找得到这位绿猗先生?”
“天底下要去我醉生梦死换酒乡的,只有两种人。”采樵人信步慢踱,从他身前一直走到身后,又重新绕回身前,“一种是厌倦了江湖厮杀为求归隐之人,看你这一身烟火俗气就不太像,另一种,就是有求于绿猗先生之人。”
“前辈所言不虚,在下确有所求。”
葛中离知道,在一个深谙世事的人面前,最有可能被相信的话,就是实话。
“那你可知道,这换酒小筑的规矩?
万物皆可盘,美酒皆可换。
倘若你想知道什么绝密的江湖消息,一定要带上一坛值得这个价钱的好酒。
倘若你是要来求一坛好酒,那一定要带来先生认为值得一听的故事。”
葛中离淡然一笑,手已放在腰间,“殊不知这百年秋露白,可还能入得了绿猗先生的眼?”
采樵人一开始看到他时,眼神中尽是轻蔑与不屑,他看到一切红尘中的俗人俗物,向来都是如此。
后来一观此人行径,才变得有些认可,但这样的后生也有不少,并不足以让他欣赏。
可是,当他一听到百年秋露白这几个字,他那恬淡悠远的眼中简直放起了光,忍不住,咕嘟一声咽了口唾沫。
好酒,的确是好酒。
据说这秋露白是在秋露繁浓之时,以浅盘放在一处碧草茂盛,丛叶倒垂的劈立崖壁之下,收集到的草叶露水而酿制,已是十分珍贵。
而这窖藏百年的秋露白,这世间如果真的存在,只怕也就仅有这一坛。
好酒者闻之而馋,本就是无可厚非的一件事,此生若不能喝上一口,只怕是抱憾终身。
可当他想到如此美酒是要献与绿猗先生之时,却又是心甘情愿断了念想。
“你想见绿猗先生,本也不难,只是今日三月十五,实在是唉”采樵人有些惋惜地摇了摇头,可又随即便笑了起来,“虽然今日不宜见客,不过你这酒却更是难得,此人向来有个臭毛病,能用酒解决的问题,就都不是问题,希望这坛难得的秋露白,能为你买几分薄面吧。看到这条林中小路没有?你沿着山脉一路向前下山,一直走到江边,若是能遇一渔翁,去问他便可。”
“多谢前辈。”
“不必谢我,我也只是赏你这坛酒几分薄面,与你无关。”
葛中离无奈地笑了笑,果然在这换酒小筑的地盘上,酒,可比人的面子要大得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