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起花云,清律并不很喜欢腻歪在我身边,她们几个除去服侍太皇太后,日常也没有旁的事要忙活,有一日清律在帮我磨茶粉的间隙,和我说起了一些旧事替我解闷儿。
天气渐渐变热,我的胃口也因为日日出汗变得差劲,许多时候一天只吃一顿。
太皇太后宫里很静,穿堂风带着热气,若是没有午间的冰鉴,怕是我们几个都要被热得一顿饭都吃不下,她老人家一点儿也不惧炎,倒是秋初便把暖熏给点上了,怕冷,在暖熏旁有一次搓手道,“都怪这宫里太过冷清。”
宫里的宫妃们又来了一批,听说各州郡都送来了美人,选到最后,层层挑选,皇后选出了五位请陛下封为良娣,剩下的都被分到了各宫司。
宫妃中有受宠的,自然,不受宠的大有人在。
有一回早间我从百里良娣殿门走过,她一个人在门前那棵月月桂前数蚂蚁,到了晚上我又打那儿过,她仍旧在原地数蚂蚁。
到底有多少蚂蚁供她数。
诸如此类的,数不胜数,我觉得她们很可怜,在这宫里她们只能肖想一个男子,可那个男子却能独占天下弱水。
我给她行礼,说要给她送糕点的时候,转眼看见她的眼角红了。
我只好当作没有看见,我认识的这些女子中,总是有一些很喜欢流泪。
我不是厌恶她们,反而是羡慕,我理解她们的泪珠都各有缘由,为情,为仇,皆有,女子本就是水塑成的,我也会流泪,但是我就从来弄不明白我为什么会流泪。
一个没有缘由就想要哭泣的人,不是很可笑吗?
我和清律说百里良娣哭了,她抽抽鼻子,我以为她也哭了,连忙问她,她却咧开嘴笑了,反问我道,“这不是很平常的事情嘛,这宫里最多的就是女人,比女人还多的就是她们的眼泪。”
我记得她今年才十六岁,可说起话像是个小老头,我摸摸她的发,却摸到她额前出的汗,拿出帕子给她擦汗,“这天儿是热了,瞧你出了一头的汗。”
“宁姐姐,你明不明白我是什么意思啊?”她满手茶沫子。
“不明白。”我笑道。
我当然明白,她是想和我说,这宫里,进来的人没有几个不是可怜人,那宫门一关,她们下半生就由不得她们做主,我若是可惜那些女子,不知道要可惜到猴年马月。
“我是想说,姐姐啊,你不要为那些不相干的人忧思,各人有各命,都是上天注定好的,平白费了心去可怜她们,你也落不到什么好,不如过好自己的日子,自己开心比什么都重要。”她劝道。
我故意似懂非懂地点头,“别看你年纪比我小这么多,懂得道理可真不少。”
她笑了,“那可不。”
“你当心天天说这些话,等你像我这个年纪,就又活回去开始说小孩子话了。”
她哈哈大笑,“人都是朝前活,哪有人会活回去?”
这话落到我的耳朵里,我就像是被拍花子的手拍了一下,愣在一边。
她迟疑片刻,“宁姐姐,宁姐姐……”
我回过神,“你说什么?”
“我问你,你没事吧?”
我摇头重复她的话,“哪有人会活回去。”
她道,“姐姐是不是为着自己想不起从前难过了?”
我说是啊,我可不就是活回去了吗?
她以为自己说错了话,“对不住姐姐,我不该说这样的话,惹你不开心。”
我说不是,“你说的都是大实话,我虽然看似活在当下,但我和一个稚子也没有什么两样。”
“姐姐……我给姐姐说说吧,姐姐不要总是记挂从前,我们都要朝前看,或许那些错过的都是姐姐想要忘记的不堪和羞辱的记忆呢?那样的东西,不要也罢了,就算是重要的,珍贵的,如果姐姐想要记起,也早该记起了,难道不是吗?命里有的,就算是当下记不得了,日后有缘,还是会想起来的,姐姐不必强求自己。”
我捻起了一丝她碾的茶粉,细腻柔软,清香扑鼻,“你该去当姑子呢!”我打趣她说。
她哼一声,“我是开解你。”
“别看我比姐姐小,可我知道的一点儿也不少。”
“那你给我说些我不知道的事情罢。”我撑着下巴看她碾茶。
“我想想啊,有了,姐姐想不想知道这天底下功夫最厉害的人是谁?”
我道,“难不成你认识?”
“认识不认识的不敢说,但是……”她让我附耳过去。
“但是我见过。”
我笑,“你在这宫里,又出不去,怎么会见到江湖草莽?”
“姐姐别用草莽说他们,那些人……都是英雄,是侠客。”
她脸上有我从前没有看出的娇羞和红润。
我捂住嘴,“哈哈哈哈哈哈,说的你好像要嫁给他们似的。”
“对啊,我最大的心愿就是嫁给一个走江湖的人。”
“宫里有穿不完的绫罗绸缎,你出去了,只能穿麻着旧,再者,你现在吃的那些精致的果子,出了宫门,就算是城中最好的酒楼你也尝不到这样的果子。”我逗她说。
她把碾子放在一边,正经道,“那我也愿意,若是能嫁给他,就算是饮风食雨,只要和他在一起,那也很好。”
我的指甲猛地戳到了我的下巴,刺疼一下,我摸着下巴慢悠悠道,“看不出,你已经和那样的人私定了终身?”
“没有呢,我就是,胡乱想想。”
“到底是什么样的人?”我好奇。
“嗯……他是全天下最厉害的侠客。”
我看着她沉思,她沉浸在自己的想象中无法自拔,我问她,“你见过很多侠客?”
她被我戳破,“就算没有,那他也是最厉害的,我不相信有人比他还厉害。”
我应和,是,是,他最厉害,可他到底厉害在哪里呢?
他能像默奴那样,有鸿雁踏雪一般的轻功,还是听见几十步之外的细微动静?
清律说,“他可比默奴强了百八十倍。”
我说,要是胡说,我让默奴把你耳朵揪下来。
她捂住自己的耳朵,“我没有胡说。”
在清律的描述中,她第一次见到那个人,是在陛下入良渚皇宫预备登基前一日。
算起来,那时候我还躺在王府的床上,没有知觉。
清律是太皇太后身边派出的迎接陛下入宫的侍女一员,当时她就在一众宫人之中,那场战斗,到如今她还记得清清楚楚。
那个人用缓慢的语声,听不出一丝情感,对宫门外的陛下说,“将她交出来。”
我忍不住插嘴,“交出来什么,人还是东西?”
清律嫌我吵,“别管是东西还是人,姐姐不认真听,我就不说了。”
陛下和众人回首,宫门外三百即墨禁军都挡在陛下面前。
我点点头心想,“三百禁军,够对付一个江湖人士了,这个人还真是不自量力。”
他着一身青衫,没有佩玉,看起来倒像是个书生,神情看起来很憔悴,面色也苍白,眼睛冷得像冰,腊八节的清霜都没有他的眼睛那样冰冷。
对于清律夸张的这种说法,我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清律继续说,我只看了一眼他的眼睛,就不敢再继续看了。
他的手上有一把木剑,用左手持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