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竟然觉得有些失望。
他转身离去,目光没有再望向我身后,他已经离得很近,风把公公们的话递到我耳边,是陛下召见他。
只是咫尺之距,我却没有向他行礼,急急跑下去向他行个宫礼也不过一刻,他脚步不快,我此时下去还能和他说上一句话。
但,我没有那么孟浪,只因他和陛下有几分相似我便觉得有意思,想要结识他,未免太牵强,我和他,萍水相逢也算不上。
我拍了拍胸口,闷得有些喘不上气。
大监问我,“姑娘可是哪里难受?”
我道不碍事,“不过早膳用急了,噎住了,心窝子憋得慌。”
清律拉我去七宝殿那当口,我仍旧没有喘过气来,跑几步就喘得厉害,清律发现我脸上不对,停了脚步问我是怎么了。
我摆摆手说不要紧,“花云到底惹了什么麻烦?”
花云这个丫头在太皇太后宫中横惯了,嬷嬷们见她可爱,也都疼着她,这样水灵灵的小丫头,没有人硬得起心不看她笑。
一群宫女们围在一处,为首的一个是七宝殿的香铃姑娘,另一个就是我们宫里的淘气鬼花云。
宫女们分了两派,一派跟在花云身边,另一派都帮着香铃说话。
我看了一会儿,不由得皱起眉头。
花云把那香铃姑娘纳好的鞋底一把夺过来,香铃哭着不撒手,“还给我……”
我听见花云骂骂咧咧,“前些时候让你给我做个荷包,你推三阻四,要不是今日发现你竟春心暗动,给男子纳鞋底,我等还不知,七宝殿养了个不知羞的奴婢。”
鞋底只纳了一半,还没有纳完,两人一扯,那鞋底裂成两半,我瞧见香铃哭哭啼啼趴在地上把鞋子抱在怀里,梨花带雨。
七宝殿的人不干了,其中一个容貌清秀的姑娘,听清律说叫离落,上前扯住花云的头发,“你们承粲殿的人未免欺人太甚!”
花云和离落厮打一处,发钗尽散,姑娘们倒是明白事理,也没参战,怕把管事大监都给引来。
清律急得跺脚,“宁姐姐,你看这。”
我抖抖肩膀,让她不要急躁,“先别急,让她挨几下,长长记性。”
那离落姑娘也是气急,一拳下去,把花云的鼻子打得出血,香铃知此事因她而起,急忙抹干眼泪拉架,“离落姐姐不要打了……”
花云见了红,就跟打了鸡血一样,口中念叨,“你这贱婢竟敢打本姑娘!”
撸起袖子就把离落撂倒,骑在她肚子上挥粉拳,凶得像只野猫,离落伸腿一蹬把她踹开,翻身压住花云,“你蛮我也蛮,看谁打得过谁。”
花云又挨了两巴掌后,我才慢声道,“住手!”
花云一看我来了,哭得昏天黑地,抱着我的腿痛哭流涕,无非就是说七宝殿的人集体欺负她,把承粲殿都不放在眼里。
我无奈,一边让清律把她带回去,一边安抚众人的怒气。
正巧这时宫中巡视的人把管事大监叫来了,姑娘们屏声静气,一个个都不敢吱声了。
我转个身,把管事大监叫到一边,把头上的金簪子摘下送给他,“公公见笑了,此事实是我承粲殿不对,和七宝殿的宫人无关,还请公公莫要罚她们,至于花云,我带回去一定多加管教,让嬷嬷们罚她禁闭。”
管事大监连连点头,“姑娘既这样说,那我们也不好再多管,只是这簪子,我们却是不敢拿,姑娘还请拿稳喽。”
我反手把簪子塞回去,“这东西本也不是什么贵重之物,大监们拿着买些酒水夜间暖身子罢。”
花云扑过来和我抱怨,“姐姐,是她们先……”
我皱眉道,“还不知错!”
欠了身子和香铃施礼,她惶然回礼,“苏姑娘,婢子不敢。”
我看着她眼角未干的泪珠,道一句,“今日之事,是我管教不严,还请七宝殿的诸位姐妹不要藏气,改日不轮值休假,再请姐妹们吃我做的糕点。”
离落哼一声,带着众人都走了。
花云还要多说,被清律拉回了承粲殿,走前还朝我噘嘴,那嘴角都能挂几斤肉,她不知道自己鼻子下挂着两条惨兮兮的血鼻涕,那模样,我看了简直要笑得肚子疼,只是这个时候,笑出声实在不像话。
香铃正要走,我叫住了她,“姑娘,略停停。”
她惊慌不已,以为我要训话,低着头不敢看我的眼睛,只顾着盯着我的绣花鞋面。
“你这纳好的鞋底是要送给谁呢?”
她一听,眼睛瞪成了灯笼,六神无主,扑腾跪下,“婢子该死。”
我让她起来,“我不是要告你的状,只是……送男子东西,不该送鞋,越送,他走得离你越远,这个道理,香铃姑娘不懂?”
她愣了一下,“可是我娘说,若是送鞋履,男子走去哪里都会记得给他送鞋之人。”
我笑道,“你娘亲说的也不错。”
我在脑中回忆一下,竟然记不起我雕题的娘亲长什么样子,无奈道,“有娘亲真好啊。”
她问我,“难道姐姐没有娘亲?”
我说有啊,“谁能没有娘亲呢,又不是从石头里蹦出来的野孩子,只是我记不清她长什么模样罢了。”
说了一会子话,我转了话头,“小香铃是看上了哪位公子?”
她又开始紧张,眼睫轻颤,“……我……我……”
“我也不是要做什么,只是问问,赶明儿有时间,替你捎个口信也成。”
这是违反宫规的大错,我也没觉得可怕,只当成个笑话,天知道我的勇气从何而来,把一切都当成笑话,若有一天没了命,也该是我自己玩得太过火了。
她还在犹豫。
我说不要紧,“姑娘不想说,我也不强求。”
她脱口而出,“是麟卫左佽飞。”
我呼道,“是他。”
“姐姐认识?”
我闭了嘴,“额……他在各宫巡逻之时,我曾远远看过他一眼。”
竟是他。
宫中刺松子成熟那日,我带着默奴一起去捡,刺松子如其名,外面有一层硬刺,从树上落下,砸到手背上、头顶上,都能擦出血痕,默奴让我站在一边,她的耳朵很敏锐,刺松子一落,她便伸了手去接,接了又丢进我的篓子中。
后来默奴想摘更多,我还没有叫住她,她就一踢刺松子树,簌簌而落的刺松子把默奴围在其中,那都是带着尖刺的小玩意儿,我吓了一跳,再一眨眼,已有一个男子撑开油纸伞到了默奴身后。
他本意是想护她不被刺松子伤到,可默奴一听不是我的脚步声,当即和他交起手,油纸伞都捅破了窟窿,她依旧不停手。
我道,“默奴,回来。”
她顺着我的声音,从刺松子里跑出来,衣襟上还沾着些刺草,我边为她清理,边同那男子说,“多谢大人相救。”
他道,“不足挂齿。”
明明是在和我说话,眼睛却没有从默奴身上离开。
我问,“不知大人是……”
“麟卫左佽飞,驯涅,苏姑娘不必客气,直呼属下驯涅便是。”
我点点头,对默奴道,“是左佽飞大人救了你,须得感谢。”
她转过身拱手行礼,一低头,眼睛上蒙的白绫却掉落,飘在风中,驯涅飞身把她的白绫摘下。
我接过道,“多谢大人了,她的眼睛见不得光。”
急忙让默奴低了头,我给她重新系上。
他从袖中拿出另外一条红绫交给我,“这个给苏姑娘。”
我一看便知不是给我的,看了看默奴道,“大人认识她?”
他没有回答我。
“那大人可知默奴家住何处,家中还有什么……”
“属下不知。”他断然道。
可他这幅模样,不像不知。
“你为何给她这个?”我问他。
“只是觉得她更适合红色。”
我嗅到红绫上似有药草清香,也不敢给她随便用,“这红绫上是什么?”
驯涅道,“只是些凝神的草药,可助她安定一些。”
我诧然,这东西不是一天两天准备好的,看来他有备而来,可默奴看样子并不认识他。
默奴,在我看来,她谁也不认识。
她只会静静地跟在我身后,说不出,也看不见,我这样心疼她,不知她为何没了眼睛和舌头。
那便是我第一次看见驯涅,他痴痴地望着默奴,可惜默奴并不知晓,也许,她是知道的,但我不是她肚子里的蛔虫,看不出她的心思。
香铃走后,我站在长廊下,一人原地望着这一尘不染的宫殿,明净、无污。各种纹饰在勾结的屋檐之内蔓延,这宫殿是座死物,可我分明又觉得它是头巨兽在呼吸,这是什么地方呢?
我忽然迷茫了。
这里很华贵,有一两一金的香线,有各州郡精心挑选的佳果,这里每一片琉璃瓦都折射出宫灯的金光,可在瓦片下,我不知这里藏了多少秘密。
一路回去,时而我会看向脚下的土地,总觉得这土地荤腥异常,从这片土地里长出的那些花草,都像是用了人肉骨血滋养的一般。
宫墙间漫长的夹道,长风灌入,发出诡异的回声,我抬头望着飞鸟,突然发觉,原来,他们才拥有这座宫殿唯一的自由。
陛下坐在皇位上,当三拜九叩的人都散去,他也只剩下一人,那皇位下也压了无数秘密,伸出触角化为长绳,将他束在高位之上,于是,他只能俯视众人。
但我想,他该是快乐的,也许,他求的便是无上孤寂。
季相呢?他又是被什么束缚了呢?功名利禄,还是纯粹的权利,他被这些夺走了他的自由吗?
我也不知。
就连我自己,我也看不穿了。
我又是被什么束缚了呢?离了这宫殿,我就自由了吗?
我仰望飞鸟,飞鸟在俯视我,飞鸟尚且有归巢,我要归向何处却不得而知。